独立思考：求实存真之路

李时平同志曾是我祖父乐天宇教授在湖南家乡自费创办并担任院长的九嶷山学院学生，又曾是我父亲乐燕生教授继承遗志，坚持办学时期的九嶷山学院董事。我直到大学毕业后，才平生第一次来到湖南老家，目睹这所祖、父辈晚年都为之奋斗的九嶷山学院。而在这之前，一次与李时平同志的偶遇，开启了我对九嶷山学院的深入、全面的了解，渐渐被那些曾在此就读的莘莘学子的自强不息精神所感动，成为祖国建设适用人才而自豪。 

趁着国庆假期，我离京去石家庄探望年迈父母，闲聊中曾提起时平个人文集要修订再版的事情。夜已深，正准备休息时，老母亲敲开我的房门，递给我一张从家里影集中翻找出来的老照片。那是1987年的春节期间，当时已经从九嶷山学院毕业，在广东韶关市委工作的时平，到石家庄家中拜年时所留下的一张合影照片。我那时还在北京上大学，正值放寒假在家中，对面前所见到的第一位九嶷山学院学生有着深刻的记忆。记得时平衣着单薄，并不像北方人冬日穿的那么臃肿，加上他身材高挑，特别是两眼目光熠熠，显得很有精气神。他和我父母谈话时非常亲切、熟悉的样子，说话虽带有比较重的湘北口音，但声音洪亮，语速不急不慢，听得倒也真切。父母给我介绍他时，因他长我几岁，让我称他“时平大哥”，这个称谓一直使用至今。

时平是第一次来到河北省会石家庄，当问到春节期间可以在市里四处走走看看，他却选择坐落在最繁华的中山路西端的华北军区烈士陵园，寒风中我们一起祭拜了著名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大夫、柯棣华大夫、回民支队司令民族英雄马本斋等的陵墓。时平对历史人物名字、时间似乎有着超强的记忆力，总是能对相关的历史背景娓娓道来。后来与时平交往多了，一同也去过一些地方，发现他无论走到哪里，日程多么劳累，都会利用别人用来休息的时间见缝插针般地去参观当地历史景点和名人故居。和他一起参观好似经历一次次历史之旅，一顿顿文化美食，应得益于他对文史浓厚兴趣、扎实基础和严谨求实态度。

开国上将萧克将军是祖父乐天宇教授的挚友。因我小时候在祖父身边长大，祖父去萧克将军家里时也常带着我。只记得祖父讲，这位萧爷爷是打仗的英雄，身体里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九嶷山学院的创办，是乐天宇教授、萧克将军等老一辈共同认识到在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后，国家对现代化建设人才的迫切需要，为弥补国家教育经费和资源的严重不足，同时探索教育改革新路，兴学育才所作出的大胆尝试。1981年身为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萧克将军曾到九嶷山学院看望办学中的乐天宇教授，勉励师生“其始也简，其终也巨”，并亲笔题写校名。1984年乐天宇教授因办学条件艰苦，殚精竭力，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辞世。当时九嶷山学院所招收的第一批学生还没有毕业。就在学院师生茫然失措中，在萧克将军等老同志的支持下，乐天宇独子乐燕生教授担任第二届董事会董事长，乐天宇教授生前好友张仲葛教授担任院长，1985年第一批九嶷山学院学生才得以顺利毕业，走出校门，走向社会，而时平就是其中的一位。1990年九嶷山学院十周年校庆之际，萧克将军欣喜地为九嶷山学院题词“大城市里出人才，山区也能出人才”。

后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欧、美留学和工作生活，直到北京成功举办夏季奥运会之后决定回国工作。那时，时平已经调到广东省广告股份有限公司担任党委书记和副董事长，为推动公司上市经常要从广州飞到北京。时平得知我已经回到北京，每次他来京都会提前打电话给我，在他紧凑的行程安排中一定要抽出时间，和我约好一同去看望在京的老同志。2009年我们一起到萧克将军家中祭拜不久后，时平就撰写了《萧克与新中国首所民办大学》纪念文章，首先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随即被收录在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萧克印象》文集，人们才得以了解到萧克将军和乐天宇教授之间真挚革命友谊，以及他为九嶷山学院创办、生存和发展所付出的一片心血。

北京秋意已浓，抬头望着日增渐显的火红的香山红叶，想起几年前和时平一起爬香山“鬼见愁”山顶。作为毕业就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我，问起乐天宇教授创办九嶷山学院，提出“不包分配”、打破“铁饭碗”，但学院创办初期连办学资质都还没有得到教育部门正式承认,早期的毕业生是怎么可能找到正式工作？毕业证能被社会认可？不会影响熬职称评定、晋级？听到我这一连串的问题，时平却显得异常兴奋，在爬山登顶途中详细地给我讲述那段艰难而又幸运找工作经历，令我惊讶而又惊喜不已。回到广州后不久，时平特意找到当年广东省韶关市委、市政府批转人事局的官方文件，拍照发给我：“录取后，在我市范围内与国家高等院校毕业生一样，见习一年，期满后符合转正定级条件者，转为国家正式干部”；“按本人毕业证书在我市范围内承认学历，享受本地本单位同等毕业生待遇”。时平还讲到，不仅仅是他一人，在他的主动联系下，一批九嶷山学院毕业生同时被当地部门录用。乐天宇教授招生时所言“大浪淘沙，来去自由”，只有真才实学是开启人生新旅途之门的钥匙。

早在延安自然科学院时期，身为生物系主任的乐天宇就坚决贯彻我党制订的“生产、教育、研究”三结合的新教育方针，带领师生对边区森林资源进行全面的实地考察，发现了南泥湾，向党中央和毛主席提出了著名的开垦南泥湾计划，为革命事业做出重大贡献。“南泥湾精神”成为“延安精神”的重要组成，延安自然科学院生物系成为贯彻我党教育方针的典范。乐天宇在晚年，不忘初心，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费创办九嶷山学院，传承延安精神。作为“新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的九嶷山学院是高等教育改革的先行者，在“倒逼”公办教育体制改革发挥着积极推动作用，在艰苦的条件下为国家培养人才奋斗，这种精神是可嘉的。1989年《人民日报》发表 “人才市场的强反差”一文，报道了在一次人才交流大会上，九嶷山学院毕业生被用人单位预定一空，而很多国家公立大学毕业生无人问津，形成强烈反差。

1981年《湖南日报》记者谭谈（后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的《九嶷山上一香杉》是最早公开报道乐天宇教授创办九嶷山学院事迹的文章。《羊城晚报》也是较早但却是最多报道九嶷山学院的报纸。为了筹备《乐天宇纪念馆》展览内容，我就寻求曾经担任过人民日报社华南分社记者站站长、又在广州长期工作中的时平，能否帮助找到这些资料。很快，时平就给我发来几张已经发黄的《羊城晚报》剪报照片。现在人们很少知道什么是剪报，能有心一直保存几十年之久剪报就更加少见。时平收藏的剪报中有1983年《羊城晚报》头条报道“<乐天宇捱艰抵苦办学动人肺腑>--学院师资、图书甚缺，吁请各方伸出援助之手”。羊城晚报记者周文韶的跟踪报道“乐天宇自费办学惨淡经营引起各方强烈关注--<一双双热情的手伸向九嶷山>”等等。不久后，时平来北京出差，我们匆匆见面时，他神秘地递给我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说不用着急还给他，但一定不要搞丢了。我回到家里打开发现，信封里装的一张A4纸大小的彩色照片，背面是羊城晚报摄影记者蔡俊荣工整手写的照片拍摄背景，照片题目是《煤油灯旁（下）新一代》。这张照片完美地记录了被称为“八十年代抗大”九嶷山学院学生在煤油灯下渴望知识、刻苦读书的真实场面。照片曾参加《祖国颂》全国摄影作品大赛获得最佳奖，在中国美术馆内展出。国内著名《大众摄影》杂志还特别发表了“<煤油灯下新一代>产生前后”作品评介。

时平一直热爱他曾经从事的新闻报道职业。2014年他重返新闻系统，担任羊城晚报社领导。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仍然笔耕不辍，为纪念恩师乐天宇教授诞辰120周年，用一晚一气呵成写成题为“化雨春风润芝兰”纪念文章，首先将手写稿发给我。读后深感行文流畅，笔触细腻，情真意切，感动人心。随后该文在《羊城晚报》副刊公开发表，在校友中引起共鸣。时平又主动找到我，将乐天宇教授亲笔写的《八十生日告儿女书》手稿整理后，以全文形式发表在《羊城晚报》。在庆祝建党百年之际，时平又多次在羊城晚报集团讲党课，发文章，如《一张获得全国大奖图片的背后》，《不忘前贤，牢记使命，大力弘扬新时代的“南泥湾精神”》。时平保持着他做记者时养成的职业素养，对所涉及的历史人物和时间都务必追求准确无误，不确定的就和我一起查找史料一一核查，往往数次往返修改才得以定稿。萧克将军在党史整理工作中也多次提倡“要敢于秉笔直书，求实存真”。都已经贯彻在乐天宇教授亲自制定的九嶷山学院校训中 ：“贵自学、敦品德、勤琢磨、爱劳动”，注重独立思考，勤于思考，以正确道德观，认识和改造社会，在九嶷山学院弟子中得到传承。

时平提及他已经到了回望之际，整理《独立思考》文集再版也进入日程安排。想起时平的夫人是他在九嶷山学院一同学习的同学，曾经写过一篇“他是凡人，也是伟人—怀念老院长乐天宇”的纪念文章。我马上翻找出来再读，被其中的一段文字所吸引：“第二天傍晚，全校师生集合在操坪上，听乐老讲话。他坐在藤椅上，激动时扶着椅背站起来讲。他侃侃而谈，时时朗笑，没喝一口水，一直讲了三个多小时。这是我第一次听乐老讲‘修身课’（多么特殊又诱人的名称！）。从此以后，几乎每次 ‘修身课’我都去听，去聆听他的教诲，也去接受他的批评。‘先修身，然后齐家，最后才能治国’。‘要从善如流，嫉恶如仇’”。看到这里，自己所敬爱的祖父，一个白发驼背而又矍铄的老人，又清晰活现在眼前，但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又渐渐模糊了。

时平曾多次感慨，他和九嶷山学院，羊城晚报，乐天宇教授、萧克将军有不解之缘，我想这个缘就是“独立思考，求实存真”的共同品质。祝贺时平《独立思考》文集充实再版之际，也想表达对新闻记者的致敬，谭谈、周文韶、蔡俊荣……还有熟悉的“时平大哥”，有你们当年爬山涉水的九嶷山之行，才让真善美得以承载，成为永恒！

二〇二一年十月写于北京香山脚下

（乐捷 中国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乐天宇教授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