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 | 王铭铭:一个北大教授在溪村的田野调查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 发表时间:2023-02-22 15:07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  2023-02-22
要解决当今的文化矛盾,就要更平和地看待“旧文化”。

文/王铭铭

几年间,溪村的变化是巨大的。过去我到这个村子,可以从泉州搭车到安溪县城,在公路边找到一条土路进入村子,也可以从厦门搭车,经过漫长的几个小时,翻越一条山脉,下山后进入安溪。现在,村庄的周围被省道包围起来了,从泉州到安溪,公路交通已十分通畅,而从厦门到安溪,也可以直接穿过一条新开的隧道进入,省去好几个钟头的山岭之旅。

过去,村子的周围是一排排翠绿竹林,现在竹林还留下一点影踪,但更多看到的是包围着村庄的乡镇企业厂房。从外观上看,溪村的旧影已一去不复返了。有一次,我试着从厂房间隙的小路进入村子,路上的行人竟一个也认不得,后来才听说村里来了大量内安溪蓝田水库移民和外地打工者。然而,被公路和厂房包围的溪村,内部的聚落布局依旧,我结识的乡民脸上有了更多的皱纹,映射着历史的沧海桑田。他们的儿女,有的已离开这个村子,到外地谋生,有的留在当地,务农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传统的社会活动,越来越与乡土社会的土地意识疏远了,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在新的时代里,集体仪式仍然感召着生活于这片土地和离开土地的溪村人。在社会流动日益增多的今天,地方性的仪式活动仍然反映着溪村人的历史意识,所不同的无非是节庆与“从外地回家”这个概念联系得更为密切了。

到溪村时,由厦门大学人类学系叶文程老师引介的当地历史学家叶清琳先生亲自引路带我进村,他以乐观幽默的态度说到自己在“文革”期间搜集、保护族谱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觉得我们的文化有这样的“知道分子”,还是有希望的。王斯福先生除了为我寻找研究资助和提供指导外,还多次亲自来溪村参与我的调查;初次莅临溪村的他,当夜即因天黑伸手不见五指而掉入溪村村庙前的那片水田里,裤子脏了,只好找一个村民借一条裤子穿上。这让我记忆犹新。

在溪村的田野工作过程中,“民间权威”老陈自始至终给我支持。他为我介绍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溪村行政变迁的情况,也是他告诉我村庙和祠堂是怎样在他的“安排”下得到重建。他花了许多日夜与我闲聊,让我认识到一位平凡的地方“头人”的生平如何反映着一个地方的阵痛。若干溪村的贫困户见到我去做家庭访问,知道我来自“大地方”,有的在诉说自己的家庭问题和生活问题时流下了眼泪。他们中有不少人期待我能替他们解决具体的生活问题,这令我既感到“爱莫能助”,又感到心痛。他们大多不识字,也不会了解我到底在写什么。但我特别希望他们知道,这就是我对他们的理解。支持谈不上,因为我终究也只是一名无力的“知道分子”。

因为田野工作,到过闽台三村,进过华北的村子,走过云南的小路,想象的翅膀飞跃过大西洋,最近涉足被山野围绕着的一片广大的平原,寻访久违了的成都,在那里初识三星堆、青城山,耳闻藏彝走廊、白马人的风采……我被缠绕在一个比溪村更有结合力的历史绳结之中。

不幸的是,8月间,我陪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东南大学及泉州规划局官员参观久违的溪村,在祠堂边上遇一熟人,听他说,不久前,我的“关键信息提供者”、溪村乡贤陈万生先生在从祠堂前面直冲而过的公路上遭遇车祸。这个令人悲痛的事件具体是怎样发生的,我还没有调查,因而没有发言权。但是,这让我进一步想到了祠堂与公路所代表的文化矛盾。

关于溪村的调查报告(上图,《社区的历程——溪村汉人家族的个案研究》)发表后,我曾得到来自安溪县的若干有心人的关注,尤其是策划再版这些文字的吴兴元学弟,多次到家中做客。谈起家乡,他显露出的神采飞扬,令我觉得回到了田野。经他的介绍,最近我还结识了一位在北京一所国家级医科大学读书的溪村青年。我在溪村调查时,她只有11周岁!而且,为了在县城上学,那时她已搬离溪村,住到城里了。一个溪村的孩子,如今成了国家最高医疗教育机构的培养对象,她经历了多少艰难,“知道分子”都知道的。

在研究中,对于社会流动力如此强大的新一代,我却未能给予充分的关注,这是我的研究中的一大缺憾。可是,也许是因我的学术惰性所致,到最后我却依然感到,从她的生活经历里能“感悟”出我的溪村调查的用途。在通过读书和考试穿越了一条从“旧社区”到“新社会”的时间隧道时,她说她对我关注的那些“旧风俗”缺乏了解,以后要“补课”;而我想象,她的“时间旅行”,已经足以证实,“社区的历程”这个概念是有用的,至少它能部分说明,像她这个溪村来的新人,从离开一切被称为“旧的”文化,到迈进医学这个现代学科,途中必然要经历阵痛。想回到旧社区,对她来说已非易事。不过,文化人类学的诠释也许能让她看到,要解决当今的文化矛盾,就要更平和地看待“旧文化”。


王铭铭  人类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学术领域涉及城市仪式时空研究、社区研究、民族学、中国西方论、社会理论等。著有《西学“中国化”的历史困境》(2005)、《心与物游》(2006)、《中间圈:“藏彝走廊”与人类学的再构思》(2008)、《人生史与人类学》(2010)、《西方作为他者——论中国“西方学”的谱系与意义》(英文版,2014)、《超社会体系:文明与中国》(2016)、《刺桐城:滨海中国的地方与世界》(2018)、《人文生境:文明、生活与宇宙观》(2021)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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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校对 | 李红雨

编辑:吴小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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