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 | 郭小东:《受降地》,为潮汕的文化抗战而书

来源:羊城派 作者:陈晓楠 发表时间:2023-02-19 19:53
羊城派  作者:陈晓楠  2023-02-19
那时,所有的潮汕民俗都成了勇敢者的游戏,饱含潮勇的血性和自信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陈晓楠
图/受访者提供

2月18日,电视片《受降地》的开机仪式在汕头市濠江区珠浦文化广场举行。

这部12集的电视片,根据作家郭小东的同名长篇小说《受降地》的史料实录改编。该小说入选广东省作协“三重”(重要人物、重大事件、重点风物)扶持项目。

郭小东所熟悉的城市汕头,是当年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之后中国境内的受降地之一。他从对《华夷变态》等日本史料的研究中,悟出日本侵华的民族心机竟然隐匿了近千年、又蓄谋筹划了五百年。这让郭小东极为感慨,动念写作。

随后,郭小东与周建江、陆基民等一道,赴汕头等地档案馆查阅,亲赴曾是战俘营的澳头珠浦等历史现场,并寻访了十多位九十岁以上的老兵、老人。

他说,自己通过《受降地》意欲讲述的,正是日本如何从密谋侵华及至投降的历史命数。

蓄谋了五百年的侵略史

羊城晚报:是什么促使您写作《受降地》?

郭小东: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性。也许是因为我去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别样的人,又读了相关的书,比如《华夷变态》,遂有所感:日本从侵华到战败投降历14年,但之前谋略了近千年、筹划了五百年。这种民族心机,很值得研究。

羊城晚报:能否具体谈谈《华夷变态》与日本侵华战争的关联,及对于写作《受降地》的启示?

郭小东:五百年前,日本人在长崎设立唐通事(专事询记来自中国商船情报的官职)搜集对中国形势的调查和情报资讯,形成了数千件被称为“唐船风说书”的报告书,后经幕府儒官编辑整理为《华夷变态》。

日本的明治维新,从一开始就分出两个以上的方向,各自代表其动机。一是夷技,简言之为科学技术,这是公开的、明晰的;另一个则是国家政治,它关心的是占领与统治的扩张。这种思考突破国界,没有东西方规约,且不可张扬,只能密谋或密约。

只有从这样的视角,才能真正进入日本的历史,揭示战争的本质。蓄谋了五百年的历史,全写在卷帙浩瀚的书上,其主要内容则是“唐船风说书”所苦心孤诣的搜录。

20世纪初年,日本又派出大量学生,以旅游之名对中国实施网格化密调,路线多达七百多条,成果收入《东亚同文书院大旅行研究》,这些搜录是日本军国主义侵华的依据。

《受降地》意欲讲述的,正是日本如何从密谋侵华及至投降的历史命数。

为地方复活久远的尊严

羊城晚报:1945年日军无条件投降,中国战区有16个受降地(一个在缅甸),为什么要选择写潮汕这个第三受降地而不是其他?

郭小东:潮汕在抗日战争中,有特别的位置。它是远东最远而又离太平洋最近的战场,对于日军来说,其战略重点是封锁东南沿海,阻断海内外联络,并负责日军海上后勤补给。

而潮汕的良港和丰厚的人文,更令日人垂涎。当时日军兵源匮乏,进攻潮汕的日军多用朝鲜兵或台湾兵,而且大多是少年兵。

日军清楚,汕头一直是抗日力量和南洋华侨的联络信道,攻占汕头可消解华侨的支持力量。事实上,潮汕的华侨不单具有商业精神,而且不失潮勇的枭雄。

当年日军在潮汕,正面战场惨败;在敌后,则有遍地开花的青年抗日队伍,在东江纵队领导下屡屡袭击日军得手。写入战史的“南阳保卫战”中,有39名日军被消灭在牛田洋的滩涂中。

在潮汕丰富的人文环境和骁勇的天性之间,所有的角逐都更加彰显战争的残酷。日军在这里成为战败者而投降,更富战争的戏剧性。

我想,疏忽和遗忘,有可能断送人类的某一次救赎,而受降地的存在与否,多少会有所补救——能给低海拔的汕头濠江,一点高度;给过于拥塞而又拼命舒展的潮汕,一点疏朗;让达濠那两条战俘劳役的溪涧,丰腴一点历史的收藏,同时复活一份久远的尊严。

羊城晚报:在电视片方面,您是如何处理的?

郭小东:汕头受降区的投降日军,集中地为达濠岛,岛上设立了五个日军战俘集中营。《受降地》以此为背景,记述日军从侵占潮汕到战败投降,以及潮汕人民奋勇抗敌的史实,讴歌潮汕人民不做亡国奴的抗战精神,揭示日本侵华是武力和文化双重战争的实质。

此次开拍的电视片,也以达濠岛及汕头市为主要拍摄点,实景地延伸到潮阳、澄海、南澳、汕尾、普宁等地村镇。电视片融入了潮剧、说唱、英歌舞、拜祭民俗等地域文化元素,以及宗族、侨批、潮勇等历史人文事象。

对付文化侵略,只能以文化相抵抗

羊城晚报:《受降地》的主题是文化抵抗,那日军当时的文化侵略是如何实施的?

郭小东:与沙俄纯粹为了开疆拓土不同,日本不单要地,还要人,要奴化专制、要统治。战争和文化奴役,是日本侵华的两手。但潮汕地区的文化血脉和骁勇民风,令日本人在此不得不采取更诡黠的战略战术。例如策动潮汕文豪陈光烈(曾编撰《潮州志》《南澳岛史》)任伪警备保安司令一事,可知日本人之险恶用心。

日本对华的文化侵略,可追溯到17世纪日本戏剧家近松门左卫门的《国姓爷战》。书中日本人占领南京的内容触目惊心。而最早提出侵华方案的,是日本学者佐藤信渊,他提出了日本先攻取满洲、然后“经略”整个中国的计划。

20世纪初,日本学者、文人一直蠢蠢欲动,在学术文章中赤裸裸地宣扬侵略中国的强盗计划。日本将文化侵略作为战争的组成部分,存在于文学、历史学、宗教活动、教育、情报、宣传等。

日本有大量关于我国国民性的研究书籍,如《支那国民性与经济精神》等书,将人性中一切负面和丑恶的东西都加到中国人的形象中,为日本长期占领和奴役中国寻找根据和对策。

战时日本文坛“笔部队”,是军国主义的“思想刺刀”。“笔部队”作家穿着不同军种的制服,挎战刀,佩胸章,有的直接从军入伍,左手拿枪,右手握笔。

对付文化侵略,只能文化抵抗,别无他法。但潮汕的文化抵抗,出神入化,可以说国中无二。

千年民俗在铁蹄下抗争

羊城晚报:您在作品中写道,“潮汕沦陷六年,狗不叫,鸡不鸣”。这是为什么,连动物也抗日吗?

郭小东:这是出自我们寻访到的95岁的吴绩展老人的描述:“日军登陆濠江的那夜,几十个日本兵,拉着战马,拖着辎重,在短短的苏州街上,来回奔跑,好似千军万马!折腾一夜。我从门缝里,看傻了,鸡狗也懵懂,从此不鸣不叫。六年后日军投降,鸡狗又叫了!”

那场战争太遥远了,我们去汕头外马路寻找受降仪式地,已无人知晓“前朝旧事”。我们去濠江,那里有五个日俘集中营,曾经关押六千多战俘和日侨;三个登陆点,两个美舰停泊地……但此地无人知晓,连负责文史地方志的官员,也一无所知。

询遍九十几岁的老人,只说儿时曾见战俘在河里劳役。战前濠江三万多人口,战后仅剩一万二千,可现在已找不到被日军残害过的人,见不着残存的物品。

只是战后潮汕沿海的城镇,每间隔50、100米,就有无主的废墟,这是当年日本轰炸机的落弹点。“文革”中,我家曾寄宿的梅厝,就是这样一座废墟。

羊城晚报:您在作品中如何切入潮汕抗战的特点呢?

郭小东:我想到的是,在六年沦陷中,日军刺刀下潮汕人的日常生活,特别是拜老爷,保贺,营联标,祭孤,英歌舞,大锣鼓,这些潮汕人信仰和骁勇的礼俗,是否正常进行?回答是肯定的。

在饥饿的1943年,日本学校发粮发钱利诱潮汕市民入学,但应者寥寥。人们反而以当地的英歌舞,对付日式的阿波舞,直把英歌舞到了日本宪兵队门口,拜土地爷拜去了布满刺刀的城墙;营老爷,营联标,营到日本人眼皮底下……用地方风俗去张扬尊严。

在这个时候,所有的潮汕民俗,都成了勇敢者的游戏,其中饱含潮勇的血性和自信。所以那时驻扎在城内的三十多个日本兵,轻易都不敢独自到街上去。

那时,潮汕人用千年的锣鼓、风俗、甚至美食,在铁蹄下耕耘自己的生活,机智地保卫家园。有许多时候,借各种各样的古例和方俗,去到刺刀无法抵达的地方,是可能的。特别是对来自台湾的少年兵、学生兵来说,潮汕的乡土风情有时也会钝化刺刀。

羊城晚报:《受降地》与相关电视片的创作,对建立具有地域特色的城市文化、文旅空间有何启示?在转化为城市语言的过程中,又如何与爱国主义、反战精神联系起来?

郭小东:受降地至少有两个含义:受降和受降的地方。前者是世界性的重大事件,是徽章,镌刻在时间里,成为标识并赋予光荣的意义。因为这个徽章,地域空间单薄的历史会变得丰富厚重,耐人寻味。

同时,由于现在时的叙述与过去时的留痕,所产生的时空交叠,会诞生新的时空语言。因为受降仪式,此地成为缔造人类文明进程伟大事件的承担者。我去过多个受降地,显出退潮的冷寂,但文学艺术会给它留下天空的痕迹。这里的每一座废墟,都是方尖碑。

其实,我所写的《受降地》,潮汕和濠江,还有许多被淹没的痕迹。萧乾《梦之谷》,“龙华千古仰高风,壮士身亡志未穷,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的志士冯铿等等,无数潮汕的英雄儿女,他们在天的灵魂,始终鸟瞰着大地,为和平的日子抹去战争的泪痕。

实地采访是件艰苦的事,我和周建江博士、陆基民先生,三位老人不懈跋涉,矢志不渝。谢他们。(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邓 琼
校对 | 黎松青

编辑:邓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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