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派批评 |“80后”古远清:高校老师写“学报体”,研究生写“学位体”,而教授写“项目体”
《人生的另一种境界》
文/古远清
我出版了“古远清台湾文学五书”和“新五书”后,还有构想中的“台湾文学又五书”:《台湾百年文学社团史》、《台湾百年新诗史》、《台湾百年散文史》、《台湾文学学科史》、《余光中新传》。我没有三头六臂,上面也没有给我配科研助手,连到快递站寄书都得我自己满头大汗去扛。故我这些不切合实际的“宏伟”写书计划,就留给年轻人去做吧。
我发觉自己真的走火入魔了,坐八望九的年纪还有这么多井喷式的学术生长点,还要为这些新发现的灵感去攀登新的学术高峰。想当年我的“青葱岁月”,是那样斗志昂扬,朝气蓬勃,不仅以青年学人的身份,还以自己勤奋好学的形象。老天不负有心人,我现今的成果堆起来已比人头还高。面对这些成果,两岸三地有人对我这位“不受待见”的学者,十分不屑,如香港某大学教授说:“一流的教授搞古典,二流的教授搞现代,三流的教授搞当代,四流的教授搞台港”,这话有学科歧视的偏见,当然不对,“但现在内地研究台港文学最好的是刘登翰、古远清,也就是这个水平。”这里用的是先扬后抑手法。此外,对岸一位诗人因我书中没有写他,便说“古远清的《台湾当代新诗史》,送到废品收购站都还不到一公斤。”某名人在其发行量极大的自传中,这样蔑视我:“古先生长期在一所非文科学校里研究台港文学,因此我很清楚他的研究水平。”其实,学校的名字和个人研究的水平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这位名人长期在一所非创作单位戏剧学院工作,其散文的写作水平还不是很高吗?面对这些批评,我不生气,因为“不批不知道,一批做广告。”
人总有累的时候,有老态龙钟的时候,在耄耋之年再去完成“台湾文学又五书”,不“躺平”才怪呢,但我自信精力旺盛,廉颇虽老,尚能吃饭,尚能工作,还可以写书。只是写书不再玩“五书”的游戏了,转而寻求新的写作乐趣。
不会用电脑玩游戏的长者还能有什么写作乐趣?有的,我新买了一张价值不菲的近五千元的大写字台,陶醉在做写书“老板”的乐趣中。一想到我的同事、经济学家赵德馨90岁还拄着拐棍去图书馆,我就有了榜样,以致下决心去做朋友们戏称的“学术超人”。我这位所谓“超人”毕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暂时告别纠缠我多年的台港文学,转向去撰写有近半世纪历史的《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史》,还有酝酿多年的《<文艺报>前史(1949-1966)》。有些朋友调侃我“活着为了写书,写书为了活着”,其实是“活着为了读书,读书为了活着”。一位粉丝赠诗云:“此老天生命九条,亦非魔怪亦非猫。奇书尽已藏千卷,佳酿何曾饮一瓢。”我的确不喝酒,当然也不抽烟,不打牌,不跳舞,唯一嗜好是读书和写作。西方谚语讲猫有九条命,我想假如我有九条命——那我一条命用来买书,一条命用来读书,一条命用来教书,一条命用来著书, 一条命用来评书,一条命用来编书,一条命用来借书,一条命用来搬书,最后一条命用来卖书——在明年新开办的全武汉市最大的书店当营业员去!
我坚信学问主要不是靠命题作文做出来的,而多半靠兴趣,靠闲暇。古人说:“未妨余事做诗人”,这“余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休闲,有时还靠厕上、枕上和梦中乃至病房。去年我大病一场,在重症室的床上构思好《余光中批评史》的目录,连忙叫护工帮我记录下来。
在当今个人升等、学校升级乃至研究生毕业,都必须拿出众多成果的年代,老师们碰到朋友不再问“吃饭了没有”,而是一见面开口就问“你在做什么课题”。可试问有哪位学术大师是靠做课题做出来的?学问或优秀的学术著作,应按科学规律办:在“余事”中凭兴趣选题。就我个人近年完成的《微型台湾文学史》、《台湾文学学科入门》以及《台湾查禁文艺书刊史》、《台湾百年文学纷争史》、《台湾百年文学出版史》、《台湾百年文学期刊史》、《台湾百年文学制度史》等“台湾文学十书”来说,都是全凭个人兴趣出发,闲云野鹤地选择研究课题、方向与出书方式。
当然,没有资金保证难以安身立命,但做学问的条件不仅有物质性的,也有精神性的。就是有资金,也用不着几十万。就是到手了几十万人民币,如何拥有这多的发票、如何花完、如何报销,也是个难题。
在科研成果量化的年代,有人说高校老师写的是“学报体”、研究生写的是“学位体”,而教授写的是“项目体”。这“三体”固然为发展学术带来贡献,但其致命伤是“规范性”远大于“创造性”,或曰充满了“工匠气”。这就难怪《文学自由谈》发表的文章,任何一所大学都不算成果。可上面登的某些杂文,有不少吉光片羽和真知灼见,是“学报体”论文所最缺乏的。
温煦的阳光,慵懒的午后,一杯茶,一本书,我在宽大的写字台上,沉潜在众多繁体字书的世界中。从杏坛下岗的二十年,书房是我展开自虐式、疯狂的阅读场所,是我何以解忧、何以疗伤、何以快乐的地方。有人问我:“人生最爽的境界是什么?”答曰:“上有天堂,下有书房!”自己再累也要读书,工作再忙也要谈书,收入再少也要买书,住处再挤也要藏书,交情再浅也要送书。尽管这时蜂也不来,蝶也早已远飞,好似等待我的只有寂寞。其实是寂静而非寂寞,因为我有书中的胡秋原、李敖、余光中、陈映真这些众多对岸的文朋诗友作伴。
我不是晚秋的残荷,更不是过早凋谢的桃花,我的人生还未谢幕。我相信文史哲这些传统学科,除必要的命题作文外,更需要的是学者的心灵自由。追求闲暇和自由的我,既没当过硕导,也未做过一天博士生导师;既不是资深教授,也非长江学者和国务院津贴专家,而是一位永不退役的写作人。到了人生的深秋,我已从必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不再受完成硬性的科研指标所羁绊了。这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值得放鞭炮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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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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