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纪实 | 送别母亲,我便永远失去了孩子气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 发表时间:2022-09-07 11:22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  2022-09-07
我的人生词典中,再无“母亲”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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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米军喜

那天三姐突然打来视频电话,说母亲不对劲。三姐嗓门大,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不安。

镜头中的母亲一望见我,近乎求助:“军喜,我怎么啦?”嘴巴歪向一边,语言不清,是中风!我忙安慰母亲,又让三姐尽快送她去医院。

母亲有福报。三天未到,她便恢复了精气神,吵着要出院。出院容易,可谁在家照顾她?送她去养老院,大家又心有不甘。我特意请假赶回老家。

大半年未见,感觉母亲竟形神大变,垂垂老矣,佝偻的身体,如同野外熟透的谷穗,虔诚地向大地弯曲着……

考虑到家中兄长也在病中,我不再犹豫,决定先把兄长送去省城医院,第二天便带母亲回广州。

南京到广州,这一路得七个多小时。好在有无数好人相肋,我心悚之余,也难得地享受了一回与母亲肩靠肩亲密交流的奢侈幸福。

“妈,到家了!”打开家门,媳妇笑面相迎。西斜的阳光,正穿过厅堂。

回广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母亲看中医。医生是熟人,嘱托我慢慢调理即可。母亲93岁了,能有这副身子板,当心存欣慰。

中风后的母亲,有点痴呆。未曾想到,几天后,她突然问我:“你哥怎么样了?”我哥是肺腺癌,晚期。我一时不知所措。

想起十多年前大姐患病,本想待她病好点再告知母亲,不料大姐命薄,这白发送黑发的事,一时更不敢告知母亲。直到年底,母亲才知道,她没有哭,只用双眼盯着我,半响才轻声责问:“儿子,你没有儿女吗?”话语虽轻,却形同针尖扎在心尖上。

为调整母亲情绪,我一有空就陪她聊天、喝茶。每天早晨,必泡一杯家乡茶放在她床边再去上班,下班回来,也总是第一时间去看看母亲。一日三餐,则是媳妇照应着。

母亲吃素,还喜欢席地诵经。每天不论多晚,都要等见到我,她才肯去休息。临睡前还总要关心地说一句:“早点睡。你黑眼圈好重。”

母亲过来后,我们亮灯睡觉、开门睡觉、提前睡觉,成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母亲患有顽疾,每晚至少去卫生间三四趟。

卫生间虽然就门对门,我却怕她摔倒,半夜总要起来二三次去陪她。

每当我半夜出现在母亲身边,她总会找各种理由让我快去睡:“你还要上班,你工作忙,我慢慢来,没事的……”有一次她还生气地说:“老了老了,还来广州祸害你。老娘够你烦的了!”我只好偷偷在她身后盯着。望着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心疼如掐。

是的,我也得上班啊,不能好好工作,哪有钱养家、养母亲?若我垮了,母亲能好吗?最后我决定省吃俭用,为母亲请了一位家乡来的保姆。而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她不跌倒、不摔伤、不躺在病床上,就是对我的贡献。

那年国庆节,大家都宅家七天。母亲开心地跟我聊天,就像一本“活村谱”,将家乡的兴衰起落,先人何处来,后人何处去,一一道来,我只觉收获颇满……

我用轮椅推着母亲去小区楼下小湖边散步,母亲便想起家乡的那口鱼塘。

她说,我们这湖水不能养鱼可惜了。家乡那鱼塘水好甜,虾能生吃,单是鱼就养活了半村人。

又说我跟水很投缘,说我小时候个高,奶奶特送我一绰号“高瓜”(水生植物茭白);说我四岁时跌落鱼塘,好半天还能活着被人捞上来;说我做海员,水上安然数十载,现又从事远洋职业,因水聚财,而能养老护幼……

夜色降临时,我推着母亲回到家,随之而来的便是吃药、护理、养老、送终等话题,伴着柴米酱油醋,在灯光下呈现出另一种现实的生活。

图/视觉中国


养老送终,老人难,子女也难,成为多少百姓家庭睡梦中的一声叹息。

十月底的一个凌晨,四点多,我被水声惊醒。走出房门便有一股异味扑鼻。是母亲,她竟失禁到粪便满床满房满卫生间。

我深感迷惑,责怪母亲应该叫我一声,母亲却一个劲地说:“你去睡觉。我自己来。”见我不开心,她还倔劲上来,说:“不用你管!”自己在卫生间东一把、西一把乱抓乱洗。

我只觉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忍不住问自己:曾经那个干净利索、引以为豪的母亲哪去了……忙调整好心情,叫醒媳妇来给母亲洗漱,我去整理床铺、洗刷污物。

忙到七点半,我赶地铁去上班。出了地铁后才发现,我的手机不见了。遗忘在何处?丢失在何地?我只呆在路边发愣,至今未想明白。

那一刻,突然为自己刚才对母亲的言语和态度而自责,无地自容地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手机可以丢,我可不能把咱妈给弄丢了啊……

第二天是周六。下午,我又推着母亲到湖边散心。母亲一言不发,只木木地望着湖面。坐了一会,她说:“回家吧。”她坚持要走,还想站起来走几步。七八级台阶,外加十米多宽的草坪,母亲一口气走了过去。

我有点惊讶,心中甚至有窃喜,那个自信的母亲一定会再回来的。未曾想到,这却是母亲留在大地上的“最后足迹”。

当天晚上,我联系中医,告知昨天的情况,约就诊时间。医生直言:好好尽孝吧,这可能是老人“临终排净”。我一时语塞。思前想后,我最后决定,还是让母亲在家调理吧。

自那以后,母亲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气力明显不足,语音也变得越来越细微。清醒时,母亲会再三嘱托我和二姐去张罗她的寿衣寿帽。迷糊时,聊了半天,她问我是谁。庆幸的是,母亲没有再出现过身体不适与疼痛。

有一天下午,母亲竟让媳妇给我电话,说早点回家,她要走了。那是2020年11月12日。学校培训班结束,时间已晚。同事约小酌,我不敢应邀。匆匆回到家己临近七点。

二姐告诉我,母亲刚喝了几口粥。走进房间,我喂了母亲几口淡茶。母亲轻声说:“好甜。”正若离开,母亲又招招手,让我过去。她说:“让妈好好抱抱你!”此语戳中我的泪点,但我不敢哭,生怕母亲伤心。贴着母亲的脸,泪水在我眼圈里不停地打转……

轻轻退出房门,我端起饭碗,时针正指向七时,二姐突然在房间哭了起来……未曾想到,那一句“抱抱你”竟是母亲的最终遗言。

平躺在床的母亲,一脸慈祥。她竟身姿舒展,复原了高挑。我立于床边,长长地舒了口气:妈!劳累一生,您终于可以伸直腰板了。

尽管我心疼如割,尽管我十万个不愿意……但我终是觉得,无病无痛的寿终正寝,是上天赐予您的最好归宿。

母亲走后,心被日子牵扯得鸡零狗碎,我一时无所适从。

虽说从此不再因母亲的病疾而提心吊胆,不再因母亲在家而不涉远方,不再因怕母亲孤寂在床而步履匆匆,但我的人生词典中,再无“母亲”二字,我将永远失去了孩子气。

那个心存念挂的小村庄,从此也将变成一个逐渐远去的记忆。(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易芝娜
校对 | 彭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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