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悲歌:三帝之二是风流才子 被错放到皇位上
五
南唐三帝,除烈祖李昪是合格政治家,另两位都仿佛投错了胎——明明是风流才子,却被放到皇帝位子上。李煜之秀外慧中,自不必说,那仪容气质,活脱脱是现实版宝玉。乃父李璟,同样一表人材、貌比潘安,史家形容他“音容闲雅,眉目若画”,这八个字,用在一位帝王身上,总觉得怪怪的。西邻楚国有使者来,归去逢人即说:“东朝官家,南岳真君不如也!”岂止惊为仙人,简直是连神仙也比不了。如此颜值,天钟地秀乃一方面,更内在的,应来自卓而拔俗的人文润滋,秀隽之貌与文雅之心,彼此生发,相互浸染,而莫分彼此。“好读书,能诗”,是李璟标志性特征。附庸风雅的帝王,历来不少,比如清高宗,以好吟出名,一生有诗据说多至数万,然无一句流传。李璟“能诗”,断非附庸风雅,而是诗性天成,他作为诗人与其帝王身份绝无关系,纯以诗质厕身顶级诗人行列而无愧色,如“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诸句,景意俱妙,空灵闪熠之思令人魂绕。王安石与黄庭坚谈,问后者“江南词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妙’”。前者我们知道乃李煜《虞美人》名句,后两句则分别出自李璟和冯延巳。王安石对诗词炼字炼意,功力之深,素负盛名,他的品鉴自是我们不能忽视的。王国维则认为李璟另一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犹在“小楼吹彻”之上,“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氏三帝,两人为诗界翘楚,历史上除“三曹父子”差堪并论,盖无二例。对此,我们不免叹其基因之殊异;然基因之外,又有别的缘由可寻。李清照推究其因,讲过一番话:“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倘她说得是,根子我们应到李昪那里找寻。李昪自己并不像其子孙以文才鸣世,但他的价值取向,明显偃武修文,这在当时很突出。故而烈祖诸子,非止李璟有“好读书”之癖,他的几个太弟也都慕好风雅、亲近儒士,此必家风之所致。李煜从小即在此氛围中浸染,加上帝王之家尽揽一时人物,谁又能有这种条件?所以他的眼界见识得天独厚,被造就成那样一个人物,亦可谓不足为奇。
南唐三朝的尚文慕雅之风,再承以东晋以来衣冠南渡、风流文采渐以金陵为一新中心之遗韵,遂使此域在五代十国那种武人嚣张的乱世,别开生面,成为文教放兴、艺囿独秀之地。近体诗为长短句所代系我国诗史一重大流变;后世多以“唐诗”“宋词”并称,却不知所谓“宋词”是因凭五代词人开山辟林而来,而五代词林的发育,根本在中原以外。时有两处重镇,一为西蜀,一为南唐。西蜀有温庭筠、韦庄等为代表,南唐则有璟煜父子和冯延巳三大家。两相比较,南唐又以帝王径充词坛泰斗,更显气象迥越。尤须强调,南唐文气之盛,不止显于辞章一端,而是书、画、乐等各种门类艺术,争奇斗妍、巨擘辈出,呈现全方位繁荣。有则轶闻,将此一时之盛彰表无遗,睹之令人屏息敛气、目眩神迷:
保大五年元日大雪,李主命太弟以下展燕赋诗……夜艾方散。侍臣皆有诗咏,徐铉为前后序。仍集名手图画,书图尽一时之技:真容,高冲古主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钜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皆绝笔也。
此作汇聚南唐画苑各方高手,人物、音乐、建筑、植物、动物各种影像,专人绘之,俱系“绝笔”,惜今不存,中国痛失一瑰宝。南唐画艺之高卓,现在可以瞻睹的,有顾闳中绝品《韩熙载夜宴图》以及开宋元山水先河的董源画作。实则李煜能诗之外,亦精书画,其书之法时称“金错刀”“撮襟书”,“虽若甚瘦,而风神有余”,似乎宋徽宗有取法于此者,其画则善墨竹,“称翎笔墨竹”,至徽宗时,内府犹存其画作《秋枝披霜图》等九幅。又,纸砚之精,一时无出其右,他所专用的“澄心纸”,宋代“百金售一幅”,欧阳修、梅圣俞、苏轼皆曾有诗咏“澄心纸”之珍奇;其砚,妙绝无伦,某《砚谱》记其中一方,“水常满,终日用不耗”,具有奇特保润作用,滋墨不涸。又,洞晓音律,“凡度曲莫非奇绝”。还有,南唐皇家图书收藏之富,冠绝一时,璟煜父子皆“好求古迹,宫中图籍万卷,钟王墨迹尤多”,李煜还精于鉴赏,所藏均亲自过目鉴定后用印,宋初“得金陵藏书十余万卷,分布三馆及学士舍人院,其书多讐校精审,编秩完具”。所有这些,从善本书籍到钟王墨宝,以及李煜真迹,后被金人破汴京时席卷北去,从而下落不明、烟消云散,实乃中华文明一大浩劫。
欧洲史上,法兰西王室以雅尚艺术,造成一个时代;在中国,如欲寻觅一相似政权,我们认为唯南唐李氏,可以并论。
其实,南唐还有许多悲欣故事可表,比如李煜与小周后之苟且和浪漫,又如《默记》所述李煜为宋室毒杀之迷案,或韩熙载其人其事等,囿于篇幅,这里都暂且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