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悲歌:三帝之二是风流才子 被错放到皇位上
二
唐朝末年,彭城亦即徐州,有个孤儿名唤彭奴,据说姓李。唐僖宗光启四年(西历888)十二月二日生,六岁丧父,被伯父带到濠州收养,未几,母亲刘氏亦卒,彭奴彻底变成孤儿。“彭奴”大概非其本名,“彭”字或即指彭城,“奴”字则也许是对他失怙失恃、孤苦伶仃情形的描绘,总之,很像是路人的随口所呼。母亲一死,不知何故,彭奴便从伯父家离开,“托迹于濠之开元寺”。濠州就是凤阳,日后还曾出过另一位皇帝朱元璋。无独有偶,朱元璋少年时亦曾托迹于濠州一座寺院。
过了十年,天下已经大乱。军阀、宁国节度使杨行密攻濠州。这个杨行密,庐州合肥人,盗匪出身,为刺史郑綮捕获,奇其貌而纵之,随即应募为州兵,渐以功升,直至创建“十国”中的吴国,死后由次子杨隆演上庙号太祖。吴太祖下濠州,得彭奴,和当年刺史郑綮见到自己的反应一样,他对彭奴也是“奇其貌”,就因这个,收为养子。此为彭奴一生之转机。然而“杨氏诸子不齿为兄弟”,杨行密儿子们全都瞧不起彭奴,耻于和他做兄弟,大概没少和父亲闹意见。杨行密被闹得吃不消,遂找来一名重要的部将徐温,说:彭奴这孩子状貌非常,我担心杨渥(太祖长子,后继吴王之位,庙号烈祖)弟兄终不能容,所以求你收养。于是,徐温便收下彭奴,随其姓,还给他重新起了名字叫“知诰”。李彭奴就此变身徐知诰,直到以后受吴主之禅、当上南唐皇帝,始复其旧姓李氏。
李乃中国大姓,如今极寻常。然而彭奴原本姓不姓李,却很有争议。因在当时,李乃唐室皇姓,人谓彭奴自称姓李,系别有用心。《吴越备史》云,彼实本姓潘,湖州安吉人;吴国有一将领叫李神福,在湖州作战,掳之以归,“为仆隶”,徐温拜访李神福时得见,“爱其谨厚,求为养子”,日后彭奴就因“始事神福,后归温,故冒李氏以应谶”,冒充李姓以编造自己是唐室后裔的谎话。此说不但抹煞彭奴姓李,且连如何被徐温收为养子的经过,也另述一段故事。真相如何,无从断之。但我们知道《吴越备史》是敌对方所撰,钱氏吴越国早在杨氏吴国时期即为宿敌,他们一口咬定彭奴与李姓无关,用意自很昭彰;而且在否认彭奴姓李的同时,顺带把他的隶籍也从徐州改为湖州,而湖州在吴越国版图下,这不啻是说,南唐开国之君真实出身乃吴越国的一个低贱臣民。
《吴越备史》之说,诬蔑可能性大。但南唐国姓之有疑点,终不能消除。笔者认为,南唐不妨姓李,但所谓李唐后裔这一点,应是彭奴杜撰出来的。正史方面,薛居正等《旧五代史》记为“唐玄宗第六子永王璘之裔”,欧阳修《新五代史》记为“唐宪宗子建王恪”“四世孙”,但都注以“自云”、“自言”、“自以为”字样,以示并无谱牒为据。这种把戏,本无新意。蜀汉昭烈帝刘备便自称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司马光《资治通鉴》一面予以照录,一面也毫不含糊地指出:“自祖父以上,世系不可考。”亦即刘备祖父以上家世,只字无存。
眼下,彭奴暂且姓徐,且有了一个听上去官味儿十足的新名字“知诰”。作为徐知诰,他将在世间存在二三十年,直到即皇帝位之后第三年,改复李姓。先前,徐温育有四子,依次为知训、知询、知诲、知谏。从起的名字看,前三子可能生于其未显之时,起名仅具孝道之义,到了第四子,他大概已经发达起来,于是使用了有政治气息的字眼;此时新收一义子,同样循此思路为之取名。
史载“知诰天资颖悟,奉温尽子道”,而我们加以体会,天资颖悟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想必是幼年即孤的经历令他早熟,更知隐忍。总之,知诰对于徐温,表现极为谨顺。因非亲生,徐温对知诰喝叱随意。一次随养父出兵,途中稍不如意,徐温“杖而逐之”,用棍子把知诰赶走,等徐温转回府上,却见知诰“拜迎于门外”,“义祖(徐温庙号)惊曰:‘尔在此邪!’烈祖泣曰:‘为人子者,舍父母何适?父怒而归母,子之常也。’”孩子离开父母能上哪儿去?父亲生气赶我走,我就自己回来找母亲了。说得楚楚可怜,徐温很受用。徐夫人也姓李,“以同姓故,鞠养备至”,加上妇人心肠多半软一些,对知诰态度较好,这是徐温撵他走,他却能折回求李氏收留的原因。
知诰事温极谨,非一朝一夕,而是十几年如一日。后来,徐温生一场大病,卧床不起,知诰“躬侍左右,至于粪尿皆亲执器,动至连月。逾时扶掖出入,或通宵达曙曾不解带,或夜闻謦欬乃率妇同往者数四”。徐温于床上,闻帐外人至,问“谁在哪儿啊”,答必是“知诰在此”,再问“还有谁啊”,答必是“知诰之妇”。知诰所做到的,徐温亲生诸子无一能做到。久而久之,徐温对知诰“亦颇钟爱,抚养无异”,以至犹胜亲生。及知诰十几岁,徐温为之娶妻,又慢慢让他在家里主政:“温知其必能干事,遂试之以家务,令主领之。自是温家生计食邑采地,夏秋所入,及月俸料,或颁赐物段、出纳府廩,虽有专吏主职,然能于晦朔总其支费存留,自缗疋之数,无不知其多少。及四时代腊,荐祀特腯,醼馔肴蒸,宾客从吏之费,概量皆中其度。逮嫔婢嬖姥,寒燠衣御,纯绮币帛高下之等,皆取其给,家人之属,且亡间言。”徐家井井有条,上下都挑不出毛病。吴太祖杨行密看在眼里,也对徐温翘大拇指:“知诰隽杰,诸将子皆不及也。”
随着知诰益受器重,以及徐家在吴国权势更大,几位兄弟嫉忌之心与日俱增,尤其徐家长子知训,亟以知诰为患,“尝召知诰饮酒,伏剑士欲害之”。但此人骄淫失众,在扬州被大将朱瑾所杀。知诰得讯,即领州兵入广陵定乱,为知训复仇,于是反立大功,取而代之,接过了知训的淮南节度行军副使、内外马步都军副使之职。不久,又有人数劝徐温“以亲子知询辅政,不宜假之他姓”,知诰通过耳目,侦知此事,准备上表“乞罢政事”,请求调往远处的江西出镇,“表未上而温疾亟,遂止”。徐温死后,次子知询嗣为金陵节度使、诸道副都统,频频与知诰争权;此时,知诰不再相让,设计诓知询至金陵,把他软禁起来,“悉夺其兵”。
自徐温起,徐家在吴国已势焰熏天,杨氏久为所挟。到了937年,徐知诰遂受吴王之禅,得其国。所谓“禅让”,不过是政变的美化说法。冬十月,徐知诰即皇帝位,初改国号为“齐”,改吴天祚三年为昇元元年,尊徐温为“太祖武皇帝”。这时,轮着徐家人拍马屁了——昇元三年正月,徐温两个儿子江王知证、饶王知谔上表,请求皇帝“复姓李氏”,宋齐丘等一班臣子亦各上表敦请。据说徐知诰扭捏作态,“犹怀徐氏鞠养之惠,不忍改之”,但半个月之后,也就“勉从”了。二月,宣布复姓李氏,再改国号曰大唐,为生父生母发哀、服孝,而将徐温庙号由“太祖”改为“义祖”。至于徐温所起的名字知诰,也肯定要改;曾拟名“昂”、“晃”和“坦”,经人指出各有所犯,最后定下来以“昪”为名。
因了徐知诰变身李昪,我们素知的“南唐二主”,始得成为李家人。否则,他们史上所留之名,有可能是徐璟、徐煜。
除开姓名换来变去稍嫌不堪,李昪别的方面都还让人称道。吴国从杨氏立国,到徐氏擅权,再在李昪手里变成南唐,总的看,三家以李家表现好,较不昏戾。这片区域,为今苏、皖淮河以南,武汉以东之湖北,河南东南角,江西全境,后来还包括福建西部。李昪称帝后,此地趋于安静。李昪的安静,一因有自知之明,二是比较体恤民情。南边的汉国(今两广一带)曾遣使来,约伐西边的楚国(今湖南),然后平分其地,“帝不许”。宿敌吴越国都城大火,群臣纷纷认为其机可乘,要求发兵,“帝曰:‘奈何利人之灾!’”,反“遣使厚持金帛唁之”。李昪不肯以邻为壑,并非对敌仁慈,而是忖度过本国实力,不怀不切实际的梦想。臣子们出于对通常帝王心理的揣摹,每奏请:“陛下中兴,宜出兵恢拓旧土。”旧土,是指大唐疆域;南唐既称李唐后裔,诸臣便拿这话拍李昪马屁。南唐名臣冯延巳,也常唠叨“广土宇”之事,说“兴王之功,当先事于三国”。三国即南方之邻吴越、楚、闽,要求至少把它们先拿下。李昪全都拒绝,坚奉睦邻政策。陆游述之:“在位七年,兵不妄动”,《江南野史》则历数,李昪“自握王权至禅位,凡数十年,止一拒越师,盖不得已而为之。”史家认为李昪不好大喜功,系因“少遭迍乱,长罹兵革,民间疾苦无细不知。”对于挑动他兴师之人,总答以:“吾少在军旅,见兵为民害深矣,诚不忍复言。使彼民安,吾民亦安矣。”当大乱之世,能对百姓体念若此,洵属难得。
陆游《南唐书》李昪本纪,于其宾天时评论:“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王之风焉。”这几乎是古文人心中最好的帝王了。李昪爱民厚生之德,除体现在当着战乱之际敛武去兵,还包括其他事,如“登位之后,遣官大定检校民田,高下肥硗皆获允当,人绝怨咨”,只有真心与民休息,才会这么做。奉己则至俭,平时穿草鞋为主,器皿去奢、多以铁制,婢姬“服饰朴陋”,也不兴宫治,除个别细节“终不改作”,宫内隔板只用最廉价的竹子,李璟做太子时曾提出换为杉木,李昪说:“杉木固有之,但欲作战舰。以竹作障可也。”
但他却有一事糊涂,就是迷信丹药。服药后,起初表现是“性多躁怒”,对臣下态度不好,不久便丧命于此。濒殂,已知悔悟,唤李璟入内,嘱之:“吾服金石,欲求延年,反以速死,汝宜视以为戒。”又告诫遵守勿轻启战端的一贯政策:“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最后一句是:“它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对儿子言及此,李昪“啮其指,至血出”,以使他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