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我对人的兴趣,正在转换为对人类的兴趣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孙 磊
图/受访者供图
勤奋、务实、不慕浪漫,她用近乎透支生活的方式在全力写作。
年仅35岁,张怡微已经出版了13部小说集,十几部随笔和学术研究著作。
张怡微自陈并非天才型的作者,但其作品屡获重要的文学奖项,最新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出,立即引发了文坛关注。
以描写上海工人新村里市井生活见长的她,在新作中将目光投向新的领域,通过12篇短篇小说描摹出“社交媒体一代”的生活与情感变迁。
张怡微认为,《四合如意》是她目前写得最好的小说合集,主题更明确,风格更轻盈,也更注重创作技巧。
从青春题材到家族写作,再到关注“机器与世情”,张怡微的写作视野越来越开阔,其笔触进一步延伸拓展到技术与人的关系、性别处境、人与故乡的勾连等生命议题。
在书写个人日常生活的同时,她亦试图用文学照亮社会学、人类学所观照不及的生命夹缝。
社交媒体照出人的表演欲和潜在需求
电商直播、弹幕、表情包、朋友圈……在《四合如意》中,互联网元素俯拾皆是。张怡微表示,今天要探寻“心灵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时,作家已无法回避技术对于日常生活的巨大影响。
早在2019年,张怡微就在思考经由“机器”所生发的伦理问题,并就此写作了几篇小说,尝试联系各种机器与我们生活的关系,例如手机、乐器(合成器)、VR、SIRI(手机语音机器人)、人造娃娃等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形成的情感故事,这些故事也在新书中有所体现。
《醉太平》写的是“手机女友”和“相亲女友”;《缕缕金》写到了年轻人因工作繁忙只在手机中完成孝亲义务;《四合如意》写到由手机通信艰难维持的跨国恋情……
看似在写新的技术,但张怡微落笔依旧是在探讨文学恒久的命题——人类的情感体验。新作延续她此前的写作风格,用绵密的细节,摹写人事,刻画人心。
生活中的张怡微,也曾是一个“重度”直播用户,在洗碗炒菜、核酸排队的碎片时间里,她会打开手机看各种购物直播,上小红书看学芭蕾的小女孩练舞,关注生活方式稀奇古怪的抖音博主。
不过,现在张怡微已经戒掉了直播,但是疫情期间线上办公的模式,又让她不得不继续在社交媒体中“曝光”。作为一枚“社恐”宅女,这时常令她感到无奈和尴尬。
这部分体验也被写在小说章节《冉冉云》中,一位听众与电台主播的情愫,基于数字媒介的社交。在小说最后,张怡微还是把在弹幕里自得其乐的主播,从虚拟世界拉回了现实生活,使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乱麻一般的亲情关系。
在张怡微看来,社交媒体,如同一面并不好用的镜子,照出我们的表演欲,也照出我们的潜在需求。不管有没有社交媒体,生活的苦恼还是存在,有创伤的亲子关系、远距离恋爱、对生老病死的恐惧等始终存在。没有人能逃避生活的苦恼。
“苦恼来自我们的来历、我们的创伤经验,现实生活的沉重,使我们在虚拟世界中才能获得片刻愉悦。但你唯有迎向矛盾、纠结、狼狈、痛苦,才是获得了情感质量的来源。”张怡微说。
写完《四合如意》后轻装上阵
在世人眼中,张怡微文学之路很顺,自新概念作文大赛出道以来,作品接连面世,屡获大奖。但风光背后有艰辛,写作对于早年的张怡微而言,从来不是轻松的文字游戏,而是现实生活的重要收入来源。
生于上海的她,很少泡咖啡馆,也不去酒吧。大学时代,除了上课、写论文、投稿文学比赛,有时候一个月还要写几十篇专栏,多达几万字。
在台湾的政治大学读博时,她曾拿过台北文学奖散文组首奖等奖项,稿费和奖金皆被用于读博期间的开销,“我得养活我的学业”。
如今,张怡微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执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尽管工作很忙,身体也不太好,课余时间依旧全身心投入写作。写作如今于她而言更为纯粹,其写作姿态也愈发从容和自主。
“我没出身于文学家庭,开始写作的时候,都不知道什么是小说,只知道想要接近自己看过的东西,更不用提什么成熟的小说观。”从第一本小说集《青春禁忌游戏》到如今的《四合如意》,无论是布局谋篇,还是创作技巧,她都已经走了长远的路,且有明显提升。
张怡微告诉记者,和以往的写作相比,《四合如意》算是一个主题写作,并不是零散发表的短篇小说合在一起。它的创作风格更轻盈,比之前更有幽默感,更重视技巧上的悲喜平衡和结构上的嵌套等。
同时,写完《四合如意》,张怡微认为自己前15年的写作基本已经成熟定型。15年里大量的创作,在提升文学技巧的同时,也很快耗光了她个人的生活记忆与体验。写完了自己、写完身边的人,她反而得以轻装上阵,重拾创造的快乐。
“未来肯定有新的探索,大概率是失败的。不过到如今,我也有能力不去在乎尝试的失败了。”张怡微说,今后想涉足更多不一样的题材,从陆地故事向海洋开拓,从现实迈向历史小说。
她是一位惯于制定写作计划的作家,这些探索与尝试都在酝酿中。“我的时间稀缺,不想重复自己。”
访谈
▶▶ 喜欢看故事,让我收获了文学生涯
羊城晚报:据说王安忆老师曾指点过《四合如意》,你的写作受她的影响大吗?
张怡微:《四合如意》原来发表在《大家》杂志。我把这期杂志和一些其他的发表寄给王安忆老师看,她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其中就提到了《四合如意》这一篇。她并没有夸奖这些小说,只是指出《四合如意》故事中的一条线——留学生为外劳后代主持婚礼的线索,可以展开。
所以我又写了一些其他的移民故事,如《醉太平》《字字双》《煞尾》等。如果说是影响,那可能是我很重视王老师的意见,虽然自己没有去英国留学的背景,但是我还是完成了一些相关主题的虚构。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学生,大多都受到过王安忆老师文学观念的重要影响,我自己也会写一些文章,追溯王老师如何搜集素材,如何挑选材料。
羊城晚报:你提到这12个故事中,《锦缠道》是投入感情最多的一篇。因为这一篇带有个人的生活经历和回忆吗?
张怡微:是的。《锦缠道》写得心中有些波澜,可能和我小时候学习音乐有关系,那是一段失败的艺术学习经历,其实我也学过画画,同样很失败。倒是无意中喜欢看故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换句话说,让我收获了文学生涯。
《锦缠道》提到的电子琴交响乐团,后来我的一个记者朋友在电子文献中找到了一个广告,是该乐团2001年招募学员的通知。除此之外,再没有留下记载,我曾是其中的学员。
但我当时并不像在小说中那样是“单簧管乐手”,只是负责非常简单的打击乐。我甚至从来没有摸过“鼓”,我只是扮演它,这中间有一种苦涩的荒诞。
羊城晚报:你写过这么多作品,有没有想过哪天写出一本爆款畅销书?
张怡微:不太可能。不出意外的话,我的写法很难写出爆款,从而大卖。我现在也不太考虑读者或者市场反馈,更多是挑选自己想写的东西去创作。
但是我的确会追求写出更好看的小说。中国是诗经的国度,传统上诗歌和散文更多承担文以载道的任务,小说则具有较强的娱乐消遣功能。
五四之后,小说开始肩负重任。但后来随着西方文学思潮的融入,太多的隐喻象征,让小说慢慢走进一个窄胡同,有的变得不好看了。
▶▶ 工作之外缺少日常生活,去小说里构建
羊城晚报:以往有人把你的作品概括为“世情小说”,言其对日常生活的关注。经过多年持续书写,你对此的理解有变化吗?
张怡微:我对人还有兴趣,但有些已经转移到对“人类”的兴趣上去了。“世情小说”并不是一个很“高级”的词,我想很多人其实是有点蔑视它的意思,因为成熟的人都有对世界人情的复杂看法,谁要听一个二三十岁的人的生活经验呢?
我对日常生活也还有兴趣,这恰恰是因为我没有波澜起伏的日常生活,我很珍惜日常生活。
就我个人而言,工作之外,我几乎没有生活,但一直在谈论生活,这并不健康。我的工作内容,则是不断讲述、鼓励学生讲述、并不断探索怎么讲述更有趣。还好有小说,我在小说里构建和创造日常生活。
羊城晚报:在复旦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课,会接触到大量年轻人的创作,他们都在写什么,写得怎么样?
张怡微:大部分还是写自己的生活,如苦闷的童年;偶有一些歧出的段落我很喜欢,例如逃婚,或者去到一个无人之境突然见到了和我们不一样的人、鬼怪或者还没有被命名的种族;也有人写完全架空的世界。
比较新的气象是,有些作者,例如我有个学生朱嘉雯,写了一篇小说带有游戏感的时间设置,和我们日常时间不太一样。游戏的主线任务是救公主,但是这篇作品的行文有那种“不救公主”的散漫感……我很喜欢。
日常生活往往太功利、太有目的,而游戏是我们潜意识投射的娱乐产品,所以会反映出年轻人内心的诉求。(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简介
张怡微,1987年出生,青年作家。现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
曾获第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13年台湾《联合报》文学奖小说组评审奖、2014年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大奖等。
出版有《细民盛宴》《家族试验》《樱桃青衣》等二十余部作品。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邓 琼
校对 | 彭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