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奋、林岗二人谈③:走出鸦片战争的阴影——为什么说中国文人画是世界上最早的“现代派”?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刘斯奋 林岗 发表时间:2022-05-31 22:33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刘斯奋 林岗  2022-05-31
所谓现代派,从本质来说,确实就是追求艺术个性的解放。不过这绝不是西方的专利

文/刘斯奋 林 岗

▶ 艺术的本质产生于生存与繁殖

刘斯奋:什么是艺术?艺术是文化的一个门类。我觉得艺术的本质,仍然是产生于生存与繁殖。你看远古时代岩画里的动物,画牛画野猪画的狩猎情景,其实是教导族群怎样识别和应对,以便获得充饥的食物。

林岗:当看到朴素的史前岩画,你觉得原始先民有没有关于艺术的观念?或者说艺术的观念是否已经形成?

刘斯奋:岩画是很朴素的。当时人有没有艺术观念,我们已无从得知。不过最早的这一类行为,肯定与生存与繁殖有密切关系无疑。

林岗:比如青海甘肃的花儿、陕北信天游和客家山歌便不离“哥哥”“妹妹”。

刘斯奋:是的,都是这样的。

林岗:什么是艺术这个问题,确实是很难用一句话来回答的。我觉得,你提到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艺术首先得有一个形式。

声音、节奏、曲调、动作、语言等元素按照一定组合编排就成为了一定的形式;这一定的形式被参与者、观众、读者认同,产生联系,才能将之称为艺术。凡是脱离了与参与者、观众、读者的关系,即使具有上述所讲的形式,到最后也会烟消云散

所以我们看到很有意思的文化现象。那就是,有些具有某种形式的作品,它当初并不存在我们现在所说的创作的观念。它没有明确作者,完全是无意识的表达,但因为它获得族群认同,与族群中的其他人相关,而不仅仅与刻画者相关,于是它慢慢被称为艺术。

贺兰山岩画           视觉中国 供图

比如你刚才说到的岩画。中国的岩画保存得比较完整的在宁夏贺兰山的山谷里。我去过那个地方。其实看来看去,岩画无非展现了三种东西:

第一是对自然的惊奇,比如画了一个太阳。当初他们为什么要画太阳我们不得而知,是惊恐,还是赞美;要膜拜,还是要感恩,我们都不知道,但它表现了人对自然的惊奇。

第二是生存活动。这类内容跟制作者及其整个部落所有的人生存活动都密切相关。如射箭,射杀一只鹿,射杀一只老虎、狮子等动物,岩画较多表达此类生存活动的场景。

第三表现人类的自我繁殖。很朴素的表现方式。这类依照自然本能的性与生殖活动也是人的自我意识形成之后觉得神奇的东西。

▶ 无数人去观光的金字塔当初只是一个坟墓

林岗:是的,岩画这方面内容很丰富。所以你推测,这些岩画最初不是用作欣赏,而是用来举行宗教仪式,或用来教育下一代,比如狩猎、生殖等,都是有可能的。这是人类的自我教育。我们可以看到它们的很实用的功能。欣赏是次要的,实用是主要的。

但随着一代又一代生活的变迁,实用功能已经失效了,反而它留下来的线条、造型,变成为我们今天可以欣赏的艺术。那些粗犷的线条,奠定了此后华夏艺术和审美的基本方式。

这种现象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能看到。比如现在无数人去旅行观光的埃及金字塔。当初建金字塔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坟墓,建好了就建好了,没人隔三岔五去观光。这说明当初是个实用的东西。法老死了升天,就在这里接受审判,然后渡过冥河获得重生。

金字塔所在地一定是尼罗河西岸,不会在东岸。古埃及人认为东岸是日出的地方,代表生;西边是太阳下山的地方,代表死。一定要选西岸作为墓地。但它的实用意味在几千年历史变化中已经烟消云散。

到了今天,欣赏的意味逐渐形成,人们欣赏它那种人造物展现出来的宏伟、高大、神奇,金字塔慢慢成为了含有审美意味的东西。

金字塔       视觉中国 供图

令我觉得很奇怪的是,人造的东西有的会产生意味的演变。它当初不是拿来欣赏的,可慢慢变得可以欣赏了,于是就从非艺术的转义成艺术的。

就算声音、动作也存在此类现象,小鸟歌喉婉转的叫声,初始和主要的功能是求偶,可是叫惯叫熟,没有其他鸟在场,小鸟也自娱自乐。孔雀开屏,本为求偶,可没有雌孔雀在场,独自个它也偶然开屏,炫耀自己的美丽而自娱自乐。

刘斯奋:从本质来说就是这样。

▶ 审美的基础是生物性,并非人独有的

林岗:这是慢慢演变的。今天我们认为有些作品的艺术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给予很高的评价。但实际上这种评价是依赖广阔的艺术欣赏场域而存在的。欣赏群体的存在是这种评价存在的前提。换言之,存在这前提才获得如此评价和认知。

但在历史演变中,这个群体一定发生变化,尽管群体长久稳定。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足够长远,就觉察当中的变化。因此理解艺术,不能从一个抽象定义出发,要从历史存在的实际情形出发去观察。

我现在慢慢觉得,需要反思王国维、朱光潜等人的艺术观念。他们认为纯艺术才是最高级的艺术。这是值得大大怀疑的。纯艺术的观念逻辑自洽,看似有理,但无法解释艺术史的实际情形。尽管它也“言之成理”,但实际上无法解释艺术史。提出一种理念是容易的,但理念落实到历史现象,要解释得通,就不那么容易了。

刘斯奋:就艺术来说,弗洛伊德将之归结到性,其实这也是生存繁殖的问题。艺术由此生发,它就一直带有这种先天的影子。比如说,雄健、优美等审美,从本质来讲就是一种性的意识。

林岗:审美的基础是生物性。过去以为审美是人独有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道破此点被认为拉低了人的层级,其实大谬不然。不承认审美的生物基础,终究无法说明人的审美。生物性提供了判断力这种精神活动的广阔基础,人的审美是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进化演变生成。

达尔文曾以大量鸟类和哺乳类动物的例子来说明性选择机理对于雄性外表漂亮程度的作用和影响。其实直到今天人类两性外表乃至衣饰的审美虽然采取了更加复杂、隐蔽和曲折的形式,增加了文化性在其中的分量,但实质依然脱离不了性选择机理的作用。

▶ 晚清八股文里的儒家道理不能应对生存挑战

林岗:有个问题疑惑已久,今天顺便请教一二。对美感形式的过度追求会不会反而陷入不利的生存境地?审美文化发展更高级,反而可能更不利于生存?

康德曾经用“合目的性”来说明美,所谓“合目的性”其实就是合乎生存。但事实似乎提供了反例,某种情形下的艺术发展可能最终妨碍人的生存,美变得不合目的性。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比较难理解,难下判断。容我用动物例子来解释。

我在苏格兰的自然博物馆里面,看到一个让我很震惊的事例。苏格兰原来有一种鹿,体格硕大,尤其是雄性的角。由于性选择的作用,公鹿的角越变越大。现今找到的标本中,最宽的鹿角可以达到三米。

这种鹿原本吃草,进化出此种审美路径原本没有任何问题,但数千年前由于气候变迁,草原长出乔木,乔木妨碍了雄鹿觅食。因为鹿角太宽,树又长得很茂密,它们无法穿过树丛,因此也找不到草吃。雄鹿饿死,雌鹿也无从繁殖,进化的优势转化成进化的劣势,这种鹿就这样灭绝了。

从美感形式来看,它的美就成为它毁灭的原因。这个现象让我很震惊。反过来看人类历史其实也不是不存在类似现象。如明代形成八股文,八股文讲究声调铿锵、对仗工整、起承转合,塾师举子念来摇头晃脑,除了儒家的道理,除了可以升官发财,他们未尝不是迷失在这种美里面。

孔乙己就是一个迷失在文字美的陷阱的文学形象。晚清之世,知识大变,八股文里的儒家道理不能应对生存挑战,毫无价值,八股文的美也正好变成读书士子寻找新人生的深渊。

要是甲午之后入塾读书,埋首八股文,那迎来的人生该有多悲催!

咸亨酒店前的孔乙己塑像         视觉中国    供图

刘斯奋:这种情形也如同巨角鹿一样,生存环境变了,原来作为谋生手段的那种“美”,就失去用处,甚至成为致命的“毒药”。

林岗:美虽然是永恒的,但对具体的美,具体的美感形式,还是要保持一种新鲜活泼,有利生存的感知,不能一味沉醉于其中。

斯奋:的确,美感的生成,毫无疑问源于生存与繁殖的需求。希腊雕塑之所以流行表现裸体,目前都是说源于体育竞赛。但为什么体育竞赛就必须裸体?通观中外艺术史论著,却找不到进一步的解释。

我认为追根溯源,应该是作为依靠大海讨生活的民族,祼体是其生活劳作的常态。因为缝制衣服的布料之类,在当时并非轻易可得。如果长期被海水泡浸,十分容易腐烂,所以干脆不穿。

体育竞技以裸体从事,正是这种生活常态的自然延伸,并不是出于异想天开的审美时尚。

后来罗马人作为农耕民族,在继承希腊艺术的基础之上,又发展出富有英雄主义色彩的艺术。而随着罗马帝国在欧罗巴大陆的扩张,这股风气便成为后来欧洲各国的艺术源头。表现人体美,也成为西方艺术的重要传统。

中国古代的政治文化中心远离海边,由单一农业文明衍生出来的宗法制度,很早就确立起完整的礼法规范,强调生活中必须端正衣冠,视公开展示裸体为露丑,加以严禁。这一点也鲜明地体现在中国传统的绘画中。

不过也同样是基于宗法观念,在中国,特别是民间,却一直以丰乳肥臀的女性为美,因为这种体型最有利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连《金瓶梅》里形容西门庆那些娇妻美妾,一个个都是“五短身材”,也是这种审美观念的反映。

不过,随着社会分工的出现,在不同的阶层中,美的标准也开始不断分化。例如上层人士的审美与劳动阶层的审美,取向就明显不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族圈子,特别是在崇尚“文治”的中国古代,就曾经发展出以纤细文弱为美。其畸形表现甚至男子以傅粉为美,女性以缠足为美。

另外,世界各地风俗习惯的不同,治乱的变迁、个性的解放、商业资本的运作等等,都会影响审美的走向和分流,最终形成目前这样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洋洋大观。

林岗:你对希腊崇尚裸体的解释至少可以成一家之言。裸体之美最早为希腊人所发现,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读过的美术史不是避而不论,就是语焉不详。你从他们航海民族的风俗习惯入手,确有说服力。

当然美的变迁也依从“渐变主义”。从动物的“美感”到人类的美感,似不存在截然的界限。因为两者同属形式感,而人的形式感无疑是从动物的形式感进化而来的。

▶ 新诗写了一百多年,始终无法在节奏感上追步旧诗

刘斯奋:是的。不过当美感脱离了原始的功能,不再只是为了求偶、生存,而提升为一种精神享受之后。记录美感、表现美感、推广分享美感,就成为人类社会的一种文化需求。而所谓“艺术家”,也因此应运而生。

但是基于“美”的原生本质所规定,艺术家在创作时必须倾注真情乃至激情,并由此衍化出种种被称为“艺术”的表现方式——动作也好、声音也好、图像也好、故事也好,总而言之,要产生一种尽可能强烈的魅力去吸引读者,打动观众。

事实上,艺术从来都不是一种单方面的行为,而是艺术家与受众共同完成一场精神“热恋”。当然,由于不同的艺术家个性不同,他的艺术取向也不一样。

第二点,构成艺术的本质,是节奏。节奏,或者说韵律也好、旋律也好,是区分艺术与非艺术的最后底线。

如果说,艺术的目的,是传达创作主体的情感,引起受众的共鸣。那么作品的节奏就是传送情感的媒介。艺术品的节奏,是作者、表演者心灵的律动。不同的作者或表演者,情绪的不同变化,会产生轻重徐疾、强弱高低、疏密聚散、干湿浓淡,乃至点线面、黑白灰等等的节奏变化。受众通过这种变化,就能感知到作者情绪的律动,从而受到感染,产生共鸣。

虽然不同的艺术门类,不同的艺术作品,其构成的因素是多样、甚至是十分复杂的,但抽象到最后,就是节奏。比如说,中国的书法,只是一条线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是却能成为艺术。

为什么?就是因为书写者通过毛笔的运用,赋予了这根线条丰富的节奏变化,使读者从中感受到作者心灵的律动。不仅仅是情绪,还有作者的才情、修养、审美追求,甚至性格、性别的信息,都会透露出来。

书法,可以说是艺术最抽象的存在形式。而且就其表现力的丰富强大而言,达到很高层次和境界。这是运用圆锥形毛笔的中国人所独创的,是我们的国粹。

由此可以证明:所谓艺术,抽象到最后就是节奏。认识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为艺术与非艺术的划分,提供了一条判定的底线。

天一阁馆藏《兰亭集序》    视觉中国    供图

林岗:如是单论节奏,如何分高下?

刘斯奋:很难绝对区分高下。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加上艺术欣赏是相当个人化的事情,往往各花入各眼,很难统一。当然,一定的共识还是存在、而且必须的。

这有赖于具备相应的艺术天赋的人士共同认定。当然,最后还得经过时世的推移和观念变迁的严格汰存,才能获得恒久的地位。不过无论如何,没有节奏,就不成其为艺术。这个标准却是从一开始必须坚持的。

林岗:我欣赏不了无节奏的音乐。爵士乐,我就觉得很难听,刺耳,唯恐避之不及。很奇怪,黑人文化本来节奏感很强,却产生了无节奏的音乐。

节奏标准确实能解释许多艺术现象。没有节奏或节奏感很弱的小说不好读,比如西方现代主义、先锋派小说,都可以归入此类。而流传广的小说大都具备传奇性特点。

旧诗获得读者的认同远胜过新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新诗写了一百多年,始终无法在节奏感上追步旧诗,或者说它已经形成的发展路径让新诗不可能在节奏上有什么作为了。新诗只能走自己的路,看看在非节奏的其他审美感知上有什么别的造化。

▶ 中国文人画是世界上最早的“现代派”

刘斯奋:艺术的本质从节奏再进一步,就是个性。个性是什么?就是与众不同,不可重复,独一无二的。这才会使受众眼前一亮,引起关注。

共性的作品产生不出这样的效果。因为共性太多,千人一面,陈陈相因,就会令人产生审美疲劳,作品也就显得平庸。具体来说,中国艺术中经常批判的“匠气”,就属于此类作品。是按照老师傅一套现成的技术教下来的。

事实上,艺术作品的最高的、恒定的价值,就在与众不同的个性。从人类的一部艺术史来看,那些能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

共性的比重越大,作品价值就越低,越迅速被淘汰。个性鲜明的作品,即使暂时不被理解和接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价值最终会显露出来。我觉得这点认识同样重要。

不过现在说到彰显艺术个性,一些艺术家很容易就想到现代派那条路子上去,觉得最有个性莫过于西方的现代派艺术。我觉得是很大的认识误区。

不错,所谓现代派,从本质来说,确实就是追求艺术个性的解放。不过这绝不是西方的专利。因为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早期的画家都是匠人。

在中国,因为儒家强调宗法礼教,因此魏晋以前的画家只画古圣先贤、忠臣烈女,或者神仙灵异、祥瑞奇珍之类。西方则因为宗教主导着社会生活,在很长时间内也只允许画家画耶稣和圣母,这两种都是手工匠人的活计。

别看米开朗基罗、达·芬奇那批人如今名气很大,其实当时的身份都是平民,都是受雇于教会或宫廷,凭借所掌握的手艺来谋生。中国也不乏很杰出的画工。但只要是手艺人,就脱离不开买家出资的目的和要求。

列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       视觉中国 供图

西方艺术之所以很长时间都采取写实的风格,并发展到很高水平。就是因为它当初的主要功能是向信众宣传教义。天主教教原本是禁止绘画的,后来发现它能宣传教义,才允许绘画存在。而最能让广大信众易于理解和接受的,莫过于直观明白的写实的风格。

中国汉朝在独尊儒术的时候,同样要求绘画宣传儒家理念,所画的也是圣贤功臣的造像和业绩。当时盛行的也是中国式的线条写实画风。这种局面,在中国,到了魏晋南北朝,由于儒术的独尊地位衰落,佛教、道教兴起,才被打破。继怡情养性的山水、花鸟画的兴起之后。到元、明年间,又出现了文人画。

文人画的作者是文人士大夫,这些人有社会地位,不愁衣食,更不用按雇主、哪怕王室的趣味行事。绘画只是兴之至,展示才情。于是随心所欲,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结果出现了一个不按写实成规,充分张扬个性的绘画流派。

林岗:画自己了。

刘斯奋:嗯,画自己了,这样一种艺术取向,后来西方也出现了。不过那要迟到19世纪中叶,才以印象派发端,开始成为一种潮流,比中国足足晩了五、六百年。因为所谓现代艺术,说穿了,无非就是打破成规,解放个性。

这与中国文人画的取向是一样的。如果从“写实”转向“写意”这一点来划分“古典”与“现代”的话,中国的文人画无疑是世界上最早的“现代派”。这个开创之功,我们应该当仁不让。

但有一点很大的区别——由于文化的不同,在中国,存在中庸之道的传统,这主导着中国文人画,个性再解放张扬,仍旧守着“过犹不及”的底线。

例如明代徐渭画的葡萄、清代八大山人画的花鸟,尽管距离真实已经很远,但观者仍旧能够看得懂。不像西方文化那样好走极端,一旦“解放”就从极其写实,跳到极端抽象。抽象到除了作者自己,观众根本不知道作品表现的是什么。

不能忽略的是:这个艺术思潮产生的19世纪,又恰逢西方、特别是美国强势崛起,把持了文化的话语权。于是现代艺术便成了他们的专利。而一些中国文化人,由于长期处于鸦片战争的阴影之下,也自惭形秽,失去判断力,只会对之顶礼膜拜。

殊不知,现代主义思潮在西方,尽管曾经一度急剧扩展,不止绘画,还全面覆盖包括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电影等等各个艺术门类,但是彻底否定一切艺术规范的结果,却是越来越失去受众,书卖不出去,演出没有票房,最终变得无人问津,不得不草草收场,全面走向退潮。

如今剩下绘画,由于对受众的“量”要求不高,加上又是静态的实体存在,因此还有一些人撑着。但到底能撑多久,不妨拭目以待。

当然,这样说,绝不是否定艺术对个性的解放的追求,恰恰相反,正如前面说到:个性,不可复制的惟一,是艺术的生命,是葆有恒久价值的首要因素。

但是有一点同样不能忘记:艺术,作为人类的审美行为,是由艺术家与受众共同完成的,是一场能使双方都获得极大愉悦的“精神热恋”。如果向受众提供的,只是一堆莫名其妙的“哑谜”。那就“恋”不起来,即使最初会被“新奇”、“神秘”所吸引,但正如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涨退所证明的,最终也不可能持久。

因此,我们应该有文化自信,回到中庸之道的传统来,沿着中国书法、诗词、文人画,以及其他文艺样式所遵循的创新方向去求索,而不是唯西方的马首是瞻。

▶ 脱离了大众和审美是文化衰落的征兆

林岗:我当年在巴黎看美术馆感触很深。巴黎有三个很有名的艺术博物馆。一个是卢浮宫,再一个是奥赛博物馆,还有一个是蓬皮杜文化中心。展品是根据西方艺术史来分布的。古典时期的作品展出在卢浮宫里面。它人所共知,里面人山人海。

奥赛博物馆原来是巴黎火车站,废弃后经过改造,它主要展出印象派艺术品。恰好印象派是西方美术从古代到现代的分界。而蓬皮杜文化中心本身就是一栋现代主义建筑,里面展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美术作品。

卢浮宫里人头攒动,奥赛博物馆人也不少,但知名度和观展人数已经难以比肩卢浮宫。蓬皮杜文化中心观者寥寥无几,可怜到门可罗雀的程度。

这是不是暗示了你说的艺术话语权被资本强势把持而否定一切艺术规范,使艺术走上凋零末路的后果,虽暂时不得而知,但我认为两者至少存在一定程度联系。后现代主义美术否定前人艺术规范造成的荒唐后果太明显了。

刘斯奋:没人看了。

林岗:是的,很少人看。为什么呢?比如那个著名的马桶就摆在蓬皮杜文化中心。我要看马桶干嘛非到那里去不可?况且看马桶本身荒唐不荒唐?

卢浮宫及其倒影            视觉中国 供图

刘斯奋:是这样的。西方现代派的命运就是这样。

林岗:它们脱离了大众,脱离了审美。不仅是艺术的末路,而且也是文化衰落的美学征兆。

刘斯奋:早期现代派那些美术作品还是有形象的。有些我觉得相当不错。但后来就越走越远,走向了极端。西方文化就是这样,因为它没有中庸之道的传统。

林岗:我觉得写实和写意其实都能表现个性,而且都曾达到很高水平。加上两者各有功能,各有受众,因此不妨并存。事实上也一直在并存。但要理解二者的辩证关系,不是彼此排斥,而是相互补充。以此促进艺术的健康发展。

刘斯奋:是的。另外还有一点要承认:艺术确实需要天赋。想要做到最好就更加要天赋过人。这是与生俱来,无法强求的;也不是通过刻苦努力就能够获得的。不止是绘画,唱歌、跳舞、写小说也一样。比如我能写小说,还能画点画,但你让我唱歌跳舞,那我肯定做不来。

林岗:的确是这样。艺术创作最根本之处取决于禀赋。创作者本身的禀赋直接决定了能走多远。这种看法过去被认为是唯心论,其实是“唯人论”。

艺术创作不唯人,难道要唯什么呢?唯器物吗?石头不会说话呀。承认禀赋的意义在于重视作家,重视人才。具体到创作者,要看清楚自己的禀赋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经由实践将潜能发掘出来。但最根本的,还在于有没有资质,有没有艺术的禀赋。艺术禀赋恰好是无法纳入框框条条的。

一个人有才就是有才,无才就是无才;无才无论怎样都不能变得有才。理论解释不通,但事实昭然。古人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者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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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孙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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