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
几年前,母亲开始忘不了过去,记不住现在,除了我和妻子,几乎不认识任何人。母亲患老年痴呆了。2017年10月28日,胞弟向前心梗离世,担心母亲无法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我们商量好:瞒着她,瞒下去。每当母亲问起向前,我们都谎称:去美国教书去了。母亲不再问。但,每天都重复:“老三(向前的乳名)好久没有来看我了!”我们又谎称:“昨天还来看您,您又不记得了!”母亲淡淡一笑说:“啊,我忘了。”母亲明知故说?还是真的忘了?其实,我没有把握!只是依然坚持按照商量好的口径,继续瞒着她!
忙于工作和读书,陪母亲的时间少。母亲患老年痴呆后,我常常在饭前饭后陪同母亲说说过去。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只有过去的人和事,时不时让我们打电话,找三十多年英年早逝的父亲回家吃饭。她生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对现实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了,有时候,甚至连我都不认识,只认识经常照料她的长媳夏飞雪。偶尔,母亲也会发出惊天之问:“国家主席还是不是毛泽东?”我会很认真地告诉母亲:“现在国家主席是习近平。”她说:“啊,知道了。”
2020年8月4日第三次中风,治疗一周出院;8月24日第四次中风,上省中医院急救,住院一段时间,省中医的专家会诊三次,给出结论:器官退行性症状,治疗已不可逆,不可能有奇迹。没有奇迹,就意味着母亲从此不可能独自杵杖行走,必须两人搀扶才能行走。今年5月开始,搀扶都不行,冲凉需要人抱着。从此,妻子夏飞雪,小弟媳余艳荣,加上保姆,三个人才能勉强伺候母亲。母亲常常感叹:“我活着是拖累,不如死了!”妻子安慰她:“条件这么好,好好享福!别胡说!”
母亲去世前几日,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呼吸很微弱;直觉她将走了,只是内心仍有牵挂,于是告诉她向前心梗早逝的实情!母亲虽不能说话,但是眼角的泪缓缓流下。接着,通知向前的妻子邓丽婷带着儿女拜见母亲。母亲不痴也不呆,心中什么都知道。脸上泛出了难以察觉的幸福!向前的两孩子好久没来,见见这两个孙子,竟然是临终的牵挂!
向前的女儿嘉樱、儿子嘉祥于6月18日下午,来看望了母亲,母亲眼睛再也没睁开,她再无牵挂和遗憾。6月19日,清晨6点不到,我家的猫壮壮就开始拼命袭扰妻子,不依不饶,妻子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母亲要走了,匆忙与弟媳余艳荣、保姆一起给母亲冲凉,换上干净衣服。随后,到厨房做了小碗莲藕粉。而我,则陪伴母亲,拉着她的手,以为可以留住。8点13分,母亲喝了一小碗莲藕粉,突然没有了呼吸。妻子呼唤……弟媳呼唤……我抓着母亲的手呼唤……母亲没有答应!非常安详地走了!此刻,时空凝固!母亲生前,曾经无数次因为愧疚泪水夺眶,甚至嚎啕大哭!此时此刻,我没有哭没有泪,但心中很痛很痛很痛!
一九四一年二月初三,母亲出生在湖北黄冈新洲仓埠区施程家湾,一个仅有十二户人家的小村。外公在民国初期就读过私塾,膝下无子,母亲儿时因此接受了外公的蒙学教育,所以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三字经》《增广贤文》等倒背如流,也成了她教导我们的教材。一九四九年以后,母亲在附近的村办小学读书,教书的是我父亲。父亲因为家庭成分,初中毕业又适逢重病,没有继续读书,却因为旧学根底深厚,被安排当教师。父亲在施程家湾附近偏僻的村办小学教书,这所学校属于典型的一人学校——校长、教师、后勤、生活等,都由父亲一人承担。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学生全在一起。如何分层,如何教,如何管,父亲英年早逝,来不及请教,所以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母亲在这所小学接受了比较好的小学教育,因为父亲面对单薄的新教材,让学生在黑板上,跟随自己抄写家藏典籍上的古诗文,抄写一篇讲授一篇,诵读一篇——类似于古代私塾,相同的教材,不同年龄段都能读,都能背,都能颂,都能理解,都可获益。数学,则仅仅学教材上的东西,侧重点在计算和珠算。毕业并没有严格的考试,而是凭父亲手写的毕业鉴定,可以获准小学毕业。优秀学生凭鉴定,可以报考中学。
一九五八年,母亲带着小姨回仓埠中学读书。上课的时候,小姨在宿舍休息。吃饭的时候,带一份饭回宿舍,姐妹两个人吃。放假了,母亲带着学校发的口粮回家,一家人和着红薯、萝卜、青菜、野菜度日。母亲慈爱,以国家对中学生的保障口粮,让外公、外婆、大姨、小姨一家五口,度过了两代人最艰难的三年。
母亲曾经接受中学教育,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被安排到与父亲同一所学校当民办教师。曾经的师生走到一起了,历经波折而终成眷属,于是有了我们。母亲对子女读书,从来没有做过辅导,重在保障生活,不让热着,不让冻着,不让饿着。精简民办教师的时候,父母商量,母亲主动请辞,转入编织厂,后又转入缝纫厂,最终定格为缝纫师。很多时候,在附近三乡五里以缝纫换工分。母亲凭着高超的裁剪和缝纫艺术,赢得了乡亲们的认可和尊重。多少年后,乡亲们见到我们,都说,这是程师傅的孩子啊!
我出生一岁左右,身体不好,记得大约有三年的时间,母亲经常背着我遍访名医。记事的时候,母亲跟人讲起,一岁我的身体出状况,找当地中医名师程耳先生把脉,程耳先生嘱咐母亲:“这个孩子病成这样,双眼依然乌黑,应有出息,绝对不要放弃。”程耳先生医者父母心的说法,却成了母亲坚持的信念!六岁时,我身体已经调理到正常状态。
有一天,房梁上掉下一条红蛇,我们姐弟四人都吓得乱蹦乱跳,母亲不慌不忙,拿起长长的竹竿,挑起红蛇,送到荒野,让它回归大自然。母亲藉此机会,告诫我们,不许伤害任何一条蛇。我是读艾思奇著作长大的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会迷信,但母命难为,自从听到那番话,数十年绝不伤害蛇,到了南方吃蛇的地方,也坚决不吃蛇。岂止是蛇,蚊子苍蝇蟑螂之外的人和动物,我都不会伤害,这种内心深处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源自于母亲的慈爱!
我清楚的记得,六岁的时候,母亲离开了缝纫厂,被“下放”到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有些劳动,母亲还勉强对付。母亲身体微胖,插秧很困难。同一稻田的妇女,在水田中并排插秧,各自完成一米多宽、几十米长的任务,母亲自然落在最后。我观察了能手的插秧动作,在大脑中反复模拟,悄悄走到稻田最后,在母亲的分工区域,逆行插秧,在稻田中央与母亲汇合,提前完成了任务。小村人深感意外,母亲颇为感动。所有人都想不到,我第一次插秧就如此熟练,一时传为佳话。后来学习教育心理学,才知道这是班杜拉的观察学习法。我小时候学会了各种农活,有缓解家庭沉重负担考量,更有对慈母的深爱!
母亲关心我们的温饱、伦理、道德的方式很特别。一九八五年,胞弟向前以《我的父亲亚先生》一文获得湖北省首届教师节征文一等奖,这在新洲属于爆炸性的新闻,父亲因此高兴得手舞足蹈,母亲却很淡漠。随后不久,向前以少年姿态步入诗坛,并出版了诗集《青春》。母亲不惊不喜。相反,我总能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到淡淡的忧伤。我从来没有跟母亲探讨过,为什么对向前的成就抱这种态度!不久,向前提出休学,像李白一样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为诗歌创作积累素材。对此,母亲本应该反对却没有。给了些盘缠,告诉向前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自己和父亲的学生,万一碰到困难,不得已可以找他们。向前尚未读完高中,入读鲁迅文学院。老师乡亲都为此高兴,母亲却很平静。再往后,本科尚未读完,提前返回华中师大读硕士。母亲很平淡。随后不久,向前北上,我阻止无效。母亲这次却为向前再回北京而悄悄流泪。那时那刻,我才隐隐懂了柔石笔下为奴隶的母亲!
一九九零年,向前放弃自由,进了监狱。父亲突然遭遇晴天霹雳,羸弱的身体轰然坍塌,病倒了。我和母亲,忙碌着把父亲从仓埠卫生院转到新洲血防医院,从血防医院转到武汉人民医院,从武汉人民医院转到陆军总医院。母亲一直陪护父亲,我每周集中一天时间上完一周语文课,六天时间陪护父亲。父亲数十年如一日,以加倍的努力和付出,得到各级领导的信任和尊重,但是父亲的身体早已极限透支,经此打击,身心崩溃,器官衰竭,撒手人寰。父亲停止呼吸,母亲放声恸哭,多年的沉重压抑释放出来了。终于,母亲没有力气再哭了,很冷静地对我说:“小平(我的乳名),家不能垮,靠你支撑了。”料理父亲的后事期间,母亲经常性晕厥,我没敢让母亲参加追悼会。
父亲阴阳两隔,提前回到养育他的土地;向前放弃自由,在汉阳监狱;外婆独自孤苦,留守古镇瓦房;我在阳逻一中教书,向阳在湖北省高中压阀门厂工作。母亲跟随我住在阳逻一中的小阁楼,不久她搬到阳逻棉纺厂对面租赁房,并在集贸市场路边摆百货摊;母亲如此,只为减轻我的负担!
那个年代,汉正街是全国最大、最繁华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周日清晨,母亲乘车前往汉正街,批发日用品,然后辗转回阳逻,摆摊卖小百货。无论晴天雨天,无论酷暑寒冬,坚守在棉纺厂路边的摊档上。几个月下来,母亲白皙的皮肤晒得黝黑,满脸沧桑,苍老得熟人几乎认不出来。下午下班,没有晚修任务,我会骑车,来到母亲的摊档前,帮母亲看档、买卖、收档。母亲多少次,劝我不要去,说是熟人看到不好。家庭都这样子,还顾忌什么呢?我无惧,我坦荡,我坚持。路过的学生,发现我经常来这个摊档帮助老太太,细心者终于发现老太太是我的母亲,一传十十传百,自觉支持母亲的摊档。母亲觉得上苍怜悯,生意很好!学生很懂事,数十年保守秘密,直到近年才告诉我!
我在阳逻高潮中学担任校长了,母亲依然守着这个摊档,加上我和向阳微薄的工资,要还清父亲去世和向前放弃自由的债务,真是异想天开。那些年月,我骑着车,走向母亲的时候,心在哭泣。我深深懂得,此时母亲的坚守,是让我像父亲一样保持清廉。我劝母亲放弃,回仓埠养老,母亲却坚持了五年。直到一九九五年我南下广州,用一年的薪酬,还清所有债务,且在仓埠购买一栋两层半的小楼,母亲终于停止了摆摊,回仓埠颐养天年!
一九九九年,向前再次放弃自由。母亲依然平静,只是希望我尽长子的责任。在妻子和弟媳的支持下,我和向阳几乎倾家荡产,让向前在法律框架下恢复自由。向前自由了,母亲和蔼地说:“成个家,有责任心,就会三思而行。”后来,向前成家了,有了女儿和儿子。终于,母亲对这个儿子放下心来。在三个儿子当中,母亲最喜欢的是向前,最操心的是向前,最担忧的是向前,尽管她从不公开反对或支持向前的种种人生选择。我很高兴,因为呵护向前、向阳,也是我作为长子的责任!
很多次的家庭会议,我对妻子和两个弟媳强调:“我只有一个要求,孝顺母亲!两个弟媳,如果不孝顺母亲,就不必来我这里了。”这样要求,也许过分,但,这是我对他们妯娌惟一的恳求!因为我知道,母亲为了这个家经历了太多委屈和苦难。十分幸运幸福,妯娌三人对母亲都十分孝顺。自从母亲第一次中风,妻子就自觉担起照顾母亲的主角。向阳的妻子余艳荣,对母亲也很孝顺。母亲信仰道教,而余艳荣信仰佛教。自从余艳荣来我们家照顾母亲,她便开始给母亲诵读佛经,称可以减轻免除母亲的痛苦。
柔石笔下的母亲,是当别人家的奴隶,养活自己的儿女。我的母亲,数十年当自家儿女的奴隶,甘心情愿为儿女奴隶般劳作,直到十多年前第一次中风,被我强制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让她离开!
母亲是中国传统女性,或许很多熟人不懂她,但是我懂。在家庭,在外面,始终维护父亲,生活上无微不至,工作上从不干预,对子女的教育也倚重父亲,自己默默承担起孩子的生活保障,从不让父亲分心担忧!
对于我来说,母亲也坚持着传统伦理,家中的大事均让我做主。我无条件满足母亲的要求,那是孝道使然。母亲偶尔会教训姐姐,教训弟弟,或教训其他晚辈,但是从来都不曾教训过我,除了小时候的谆谆告诫,自从参加工作,再无一次批评。对于我工作调动,角色转换,从不发表意见。
对于孙辈,母亲永远只有无原则的迁就和慈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先期南下广州,长孙柳思奇、长孙女柳雨婷留在湖北,跟着母亲生活,母亲对他们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偶尔打两巴掌,孩子哭,母亲也跟着哭!
母亲离世,我十分悲痛!母亲在世,每天进门,能看一眼,心里踏实!她走了,每天进门,我依然走进母亲住过的房间,默默念想!母亲离世,给我留下很多谜!为什么父亲在外奔波,母亲有能力却不给我们做任何辅导?为什么面对我历次进步,母亲从来不惊不喜?为什么母亲对于向前的成就和蹉跌,从来不喜不悲?
写到此处,豁然明白,母亲最了解自己的儿子。我传承了父亲的耿介,却没有父亲的内蕴和涵养。她用一生的淡薄告诫我:心存慈爱,甘于沉默!
2021年6月
(作者:柳恩铭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