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
时间几乎可以抹去一切,但是28年过去了,在我记忆深处,大别山的映山红却越来越鲜艳,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刻骨铭心!想忘记,真的不容易!想忘记,真的不可以!
1981年9月,15岁的我就读于大别山南麓的麻城师范学校,大别山的秋季显然比我生活的新洲显得更为清凉,因为学校在五脑山下的牛坡山丘上,举目四望,山峦依然青翠,全无萧瑟与悲凉。我性格偏于沉静,时常远眺群山,凝神发呆……有一次,女同学吕泽文走过来,轻声对我说:“现在山上没有什么好看的,明年春夏之交,我带你们去看映山红。”我读邵华的散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看注释,知道了映山红又名杜鹃花,但没有见过,没有印象,也没有想象……听泽文这么说,真有看看的冲动!
1982年4月上旬的一天午后,阳光已经把大地照射得暖暖的,初夏的气息已经很浓厚,呆在宿舍里实在无聊,拿上一本小说,在林荫道上的石凳上阅读。读着读着,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泽文与一帮其他班的男女同学,径直朝我这边走来,走到我跟前,泽文十分兴奋地把一株红花放到我手里:“这是我今天从五脑山上采摘来送你的,映山红,很美的!”说完,飘然而去。啊,这就是映山红,也许是被强烈的阳光晒蔫了,也许是他原本的摸样就是如此——我实在看不出映山红美在哪里!
1983年4月,我们联系到麻城实验小学第一次实习,我带的是四年级1班的语文,班长叫金阳,男孩名字,却是个聪明活泼的小女孩,普通话讲得好,钢笔字写得好,作文写得好。金阳在实习期间,跟我练习毛笔字,也跟我学习武当太乙五行拳——一种内家拳术。有一个周五上午,金阳突然告诉我:“柳老师,我们班想明天去郊游,看映山红去;您看过吗,很美的。”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对映山红的赞美,我依然不觉得映山红很美,因为在我的记忆中,那一株映山红留给我的印象实在不算美。征得校长同意和班主任的支持,我这个实习班主任,找时任麻城气门厂厂长的金先生——金阳小丫头的爸爸,要了一辆当时比较新式的东风牌汽车,一主一拖,拉上56名师生,沿着大别山的盘山公路,走向大山深处,去看映山红。现在想来很滑稽,那时候我们怎么就没有现在的安全意识——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一车人的安全问题。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进,我昏昏欲睡,不久就见周公去了。突然,被学生们一起拍打汽车墙板的声音吵醒了,他们边拍打,边喊着:“师傅,快停车!快……快……快……啪……啪……啪”车停了,几十名学生疯狂地朝着一个小山头狂奔。看着这帮孩子,我茫然问旁边的同事:“他们干什么?”得到的回答是:“采映山红!”顺着孩子们狂奔的方向看去,确实看到几块红色,据说那就是映山红。十分钟左右,同学们回来了,有的采摘了一把,有的采摘了一束,有的采摘了一两株,有的两手空空,个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金阳交给我一束:“老师,送给您!”我说了声:“谢谢!”就开始仔细观这能让几十名麻城小朋友突然惊叫,一起狂奔的红色花——结果是仍然不理解,为什么麻城人如此喜欢映山红?有此疑惑,不便请教,也不想破坏一车师生的雅兴,默然随着大家,继续往大山深处去……一天的颠簸,一天的往返,除了在山中映山红花丛中照过几张相,剩下的就是疲惫与劳累!想不到的是这群孩子,每人拿着一把映山红,一路欢歌,一路兴奋,情绪一直亢奋。我却茫然!也许是我对花草缺乏审美冲动吧!
实习结束后,我们回到学校,已经是盛夏了。学校组织全校学生步行到五脑山看映山红,我虽然十分不愿意,但是碍于同班同学的情谊,还是跟随大家一起去五脑山看映山红。爬山,涉涧,照相,采摘映山红——其实我没有采摘的习惯,总以为花原本应该与大地血脉相连,人为地采摘,无异于剥夺其生命,所以只是采了三五枝,拿在手上,边走边看。遗憾得很,依然对映山红没有感觉。后来,到了麻姑仙洞,看到洞口堆满了映山红,于是驻足阅读麻姑仙洞前的碑文。根据碑文记载,麻姑是晋代麻城县令的女儿,因为采取强烈的措施制止父亲对于修筑城墙的劳工的虐待,被父亲赶出家门,流落到五脑山的山洞,时逢隆冬,在饥寒交迫中抑郁而终。麻城人民为了纪念她,就把这个洞叫做麻姑仙洞,后人镌刻了碑文纪念这位善良的女性——不知道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是否记述的同一件事,我无从考证。据泽文同学告诉我,每当映山红开遍的时候,麻姑仙洞就成了红色,洞里洞外,全都是映山红。我也深为之感动,非常虔诚地将几枝映山红放在了麻姑仙洞口,表达我对这位善良姑娘的敬意。此时此刻,我依然觉得映山红并不见得美丽;不过能以之祭奠古代女性,也算派上用场。
转眼到了1983年九月,进入复习备考阶段,因为首次对中师在校生进行普通话达标测试,我依然讲着一口土气十足的新洲方言,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我将毫无悬念地成为我们班普通话唯一不能达标的学生。语文老师颜素珍,想出了“一帮一,一对红”的妙计,向班主任建议,把全校普通话讲得最好的广播站播音员吕泽文同学安排做我的同桌。一天早读,任务是读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这篇对于任何人永远都似懂非懂的文章从泽文同学的口里甜甜流出,分明是一种艺术享受,我隐隐约约听出了孤独与苦闷、忧郁与渺茫、悲伤与无奈、朦胧与静谧、恬淡与典雅、洗练与流畅、清丽与微婉、和谐与隽永……整个早读,她读了多长时间的书,我就微微侧着头看了她多长时间。泽文同学发现我痴呆的神态时,脸红了!
我惊奇发现:原来语文这样美!我由衷叹息:原来文学这么美!我恳请泽文同学教授我朗读、朗诵的方法,在她的指导和帮助下,我下功夫朗读“中师语音课本”,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全都是注音读物,有朱自清的《背影》、郑振铎的《海燕》、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闻一多的《最后一次讲演》、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等名篇。一遍、十几遍乃至几十遍朗读,越读越香越有味就越想读。一个月下来,这些篇目我几乎都背了下来,而没有一篇是有意背诵的。奇迹也随之发生了,我不但普通话说得流利了许多,全省中师语音会考得了“优”,单元考试首次超过80分,进入班级前列,进入了“第一世界”。这种意外的收获,使我体会到朗读的趣味和学语文的方法。在泽文同学的帮助下,我又朗读第五册《文选与写作文选》课本,随后是第六册《文选与写作》,当这两本课本基本都能熟读成诵的时候,我开始疯狂地朗读第一、二、三、四册《文选与写作》。忘情的读、忘我的读:读《依依惜别的深情》时,我仿佛是经历欲血奋战的一名志愿军战士;读《内蒙访古》时,我又仿佛倾听了一曲如歌如颂女口泣如啜的《昭君怨》;读林觉民的《与妻书》,真的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充溢着我的全身……我读迷了,读痴了!令我瞠目结舌的是,那时的“放声朗读”,竟然连《包身工》《为了忘却的记念》《记念刘和珍君》这么长的篇目,居然都能十分熟练地背下来。时间过得越久,我读书的兴趣越浓。白天读,夜晚读;语文课堂读,自习课读;平日读,周末也读;在学校里读,寒假在家里也照样读;回到乡下,拿上一本课本,到屋后的小山上去读……我读疯了。后来无不知道该读什么好,就背诵成语词典;背诵完成语词典,就写信问我的父亲,我应当在读什么书——因为父亲是旧时代私塾出来的,旧学功底很深,我相信他可以给我新的指引。父亲告诉我,应该读《古文观止》。我于是从书箱里翻出1981年岳麓出版社的《古文观止》,请泽文同学帮我注好拼音,又开始疯狂朗读,大约可以背诵其中的50多篇。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普通话说得很流利,表达很流畅,演讲很精彩,作文很高分,语文考试差不多每次都是最高分了。想不到,就这样我的兴趣和命运都被泽文同学改变了。时至今日,每当想起泽文这位皮肤稍微显得黝黑的山城姑娘——现在应该是姑娘她妈或者小伙子他妈,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激和感慨,她的无私,她的热忱,她的真诚,成就了我。
1984年5月,3年的师范生活即将要结束,经不住泽文等麻城籍学生的鼓动,我们一帮男女同学再上五脑山看映山红。说实话,当时是出于对泽文同学的感激,我被看映山红了。即将毕业,所以站在映山红花丛中照了很多相片,也拿着映山红照了不少,因为是黑白胶卷,现在我无法从照片中欣赏映山红了。在返回学校的路上,骤然狂风大作,接着倾盆暴雨。我们站在农舍下面,回望雨后的五脑山,我震撼了:经过暴雨的冲洗,空气格外清新,视野格外清晰,满山映山红犹如繁星点点,装点着青山,与青松相映成趣,实在美不胜收!
此时,我才顿悟,映山红的美丽不在于一枝,不在于一株,不在于一束,不在于一片,不在于自身,而在于她装点了大地,装点了青山。因为映山红,青山有了火的颜色;因为映山红,青松有了热情;因为映山红,大别山格外美丽!看了好一阵子映山红,无意当中把目光停留在吕泽文清俊而黑瘦的脸庞,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麻城人喜欢映山红!
28年后的2012年三月,我带团回黄冈中学考察,同学胡楚平召唤麻城等黄冈地域的同学李锋、蔡刚、赵晓晴、唐善生等20余众,从上海等地赶回黄冈市相聚。我原本期望能够见到28年没有再见一面的吕泽文,遗憾的是唯独没有她。也许她压根就忘了曾经给我的帮助,也许她压根就不知道我数十年一直感激她这位当年的山城姑娘,也许她压根就不知道我从不认同映山红到眷恋映山红,也许她不知道大别山的那一点、一片和满山的映山红在我的记忆中是刻骨铭心的! 28年后,能与当年的同班同学相聚,非常愉快,也非常遗憾!临别李锋说:“欢迎四月来麻城看映山红!”我很爽快地回答:“一定!”
我期待再见大别山的映山红!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映山红!
(作者:柳恩铭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