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 | 吴承学:此后缄书无处寄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 发表时间:2021-08-06 15:04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  2021-08-06
缅怀罗宗强先生

文/吴承学

我虽然不是罗宗强先生的弟子,但一直视先生为老师,而且,先生和我有一种特殊的关系,那就是同乡之谊。

罗先生是揭阳人,我是潮州人,同属于潮汕地区。他是从潮汕走出来的杰出学者,一直是潮汕人的骄傲。在古代文学的学者中,潮州乡亲相当少,所以这种关系显得更为珍贵。

罗先生是在家乡读书长大,上大学才到外地的,所以保持着潮州人的许多生活习惯,比如喜欢喝茶,要的还是潮州的凤凰单丛茶。潮州人崇尚传统文化,喜欢诗词书画,低调,文静又温润,表面平和,内心感情炽热丰富。

罗先生就是典型的潮汕人。我最喜欢罗先生一口浓浓的潮州乡音,而且越是老年,乡音越浓。我一直觉得罗先生的普通话讲得最好听,因为感觉最为亲切。

罗先生对后辈学者,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弟子,都尽力提携,有一种特别的温情。

2002年,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20世纪中国学术文存》,罗先生主编《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一书,在这一百年中海量的古文论研究的论文中,仅选了海内外36位学者的37篇论文。这个选本工作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按选本惯例,最保险的办法,是选录在学术上已经有定评的去世的先生和德高望重的在世老先生的论文,不录或少录年轻学者的论文。这样处理的好处是不会引起争议。

罗先生并不按惯例,而是从学术本身出发,以论文的质量为选择标准。这37位学者除了朱自清、钱钟书、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汤用彤、饶宗颐、王元化、王达津、王运熙等老先生之外,令人注意的是收录了十四位当时年轻学者的论文。我也忝列其中。

罗先生这种编选,在当时其实是有风险的,还可能有争议。

最近,我重读这本书,觉得书中所选的年轻学者多数是站得住脚的,多数文章也确实有代表性。从这个选本,可以看出罗先生的学术眼光、学术责任感与学术担当,也看出他对年轻人的重视、赏识与提携。

2008年12月,我们中山大学召开中国古代文体学国际研讨会,罗先生特地从天津赶来支持我们,还专门为会议撰写一篇题为《我国古代文体定名的若干问题》的论文,会议后,我写信给罗先生,希望他的发言可以刊登在我在《中山大学学报》主持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专栏上。

罗先生非常客气回信:“我那个简单的发言,先生以为可用,真是高兴,当尽力改写,需再看一些材料与他人研究成果,使不至单薄。力争三月中交稿。但届时先生当严加审定,你多年研究此领域,深有心得,把把关才好。”

到了3月6日,他就提前寄来稿件,对会议发言又作了很大的改动和补充。同时他又附一信说:“人老思路不清,总觉得没有说明白,虽亦不敢懈怠,但已力不从心。先生万勿客气,如不可用,掷还即可。”

这些细节都可以看出罗先生的严谨与谦虚。后来,这篇论文发表在2009年第3期《中山大学学报》上,这篇论文提出了“文体定名”这个在文体学上相当重要的问题,成为文体学研究的重要文献。

2011年,《学术研究》杂志约请罗先生为我出版的《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一书写书评。罗先生很快答应,写了一篇《寻源、辨体与文体研究的目的》,刊发在《学术研究》第4期上。

这篇论文不仅是对拙著的评论,更是对于中国文体学研究的综述及其对于未来的展望,涉及当代的文体学研究的评价与导向。

书评古今贯通,文献很丰富,而见解非常深刻,是对于中国古代文体学相关重要问题的系统周密的思考,对于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起着向导和推动作用。

罗宗强先生

罗先生外表平静如水,但其感情是非常丰富的。晚年的罗先生,时时流露出感慨与感伤之情。

在罗先生所撰的“中国文学思想史”系列书籍中,《明代文学思想史》的写作是比较辛苦的,这对罗先生来说是个新的领域,而且当时他年纪也较大了。

2012年,罗先生给我的信中说:“我的《明代文学思想史》总算写完了,前后十二年,真是筋疲力尽。”

2013年2月,罗先生送了《明代文学思想史》给我,其《后记》中有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便是如此地匆匆走过,没有一丝痕迹。”

我特地给罗先生回信,我说:“在未来的学术史上,您所引领的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肯定会留下浓重‘痕迹’;而在当代我们后辈学者的研究中,受到这种影响的‘痕迹’也就更多了。”

罗先生回信说:

“谢谢你的祝福和安慰。弟年来为感伤情绪所支配。上月十日同事郝世峰先生辞世,同月文学院三同人辞世,益感慨万端。世峰兄辞世当晚,弟即成一小诗:

霰雪霏霏夜已阑,孤灯寂寂岁又残。
焚膏继晷诚何益,刺股悬锥徒辛酸。
道路崎岖走不易,人情往复处知难。
故人零落堪哀叹,他日何人劝加餐。

弟之衰飒情绪实不足训。回顾一生,实有无可奈何之感。往矣,流水岁月!”

这是我读到罗先生晚年写的信中,最多感慨、最为感伤的一封信。读后久久不能平静。

我收到罗先生这信的时候,还是五十多岁,而现在,我已六十多岁了,也见到许多世情世态,我对罗先生当年那种“感伤”“衰飒”的心态,也逐渐有了更深的体会。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罗先生每出新书,都赐赠予我,每次赠书,都是亲自题签寄出的,令人感到很温馨,我也一定要回信表示感谢。

去年十月,我收到《罗宗强文集》典藏本,这一次是由罗先生女儿罗健委托杨东林寄来的。打开《罗宗强文集》,全部是未拆封的,罗先生的题签已不可再得了。而我想给先生写一封回信,表示感谢,也已无处送达了。悲乎!

编辑:吴小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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