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闵 [美国]
老谭和老朱道别,走出唐人街的咖啡店,站在巴士站,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夹克的内袋,里面的牛皮纸信封沉甸甸的,那是老朱刚刚交给他的钞票,眼前又浮起老朱操劳过度的面孔。
他和老朱在侨乡的县城长大,住同一条老街。虽然上的中学不同,但当知青时在南海之滨的乡村同一个“集体户”待了5年。老谭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出了国。老朱本世纪初才来到旧金山。那时老朱五十开外,在表弟开的中餐馆当洗碗工,一直干到70岁,要不是大盘子太重,再也搬不上踮脚才够得着的架子,不会退休,理由是儿女债没还清。
没班可上的老朱,有一个更加忙碌的差使——收集易拉罐。每天天刚蒙蒙亮,便赶到大街上,把各户人家放在人行道边上的蓝色塑料桶翻个底朝天。旧金山市政府重视环保,实行垃圾分类,每户有三个塑料桶——黑色的盛不可回收的,蓝色的盛空汽水罐、啤酒罐和报纸之类,绿色的盛厨余和树叶。老朱要赶在垃圾车开来前把易拉罐拿走。
老谭和老朱同在唐人街附近的北岸区居住,三天两头在街上碰面,但老谭每次邀请,有时强拉老朱的手,他硬是不肯跟早年“同煲同捞”的哥们去咖啡店坐那么45分钟。老朱总是指指带轮子的轻便手推车上那个鼓囊囊的大布袋,说:“我怎么能把它带进咖啡店呢!”好几次,老谭骂他:“少收几个会死啊!”老朱苦笑说:“没办法。”疾步走向下一个塑料桶。
但这一回,是老朱主动提出的,老谭在电话里惊叫:“日头从西边出了!”
进了咖啡店,老谭抢先付了钱。他不想让依然像当年抢拾牛粪一样早起的老友,“喝”掉几十只易拉罐。不出所料,老朱有事相求。他前天在街旁和老谭聊了几句,知道老谭过几天就回乡。老朱趁周围的顾客不注意,把牛皮纸信封递过去。
“什么东东?”老谭问。“放好再说。”老朱机警地扫视旁边的桌子,再盯住老谭拿信封的手。
“是钱?”老谭问。
“麻烦你带给阿全。”
“一共多少?”
“五千元。……财不露白。”老朱的手按住老谭的手。老谭笑起来:“放心,我才不数,你敢骗我?”
阿全是老朱的独生子。老朱结婚迟,离开农村,招工回城后,才和厂里一老姑娘匆匆成亲。儿子5岁那年,夫妻感情生变,办了离婚。妻子随后去了香港,嫁了人。他和儿子相依为命。老朱出国那年,儿子刚从专业学校毕业,回到老家,替许多家公司打工,都干不长。自己创业,开过一家手机店,亏得一塌糊涂。这些,老谭是知道的。他晓得老朱爱面子,不说什么。
“好的,要带话吗?”老谭问。
老朱来不及回答,把小半杯咖啡拿在手里,和老谭告别,临走时甩下一句:“哥伦比亚街今天到十点才收垃圾。”老谭这才明白,老朱为什么选今天见面。
老谭回到老家,给阿全打电话。阿全说他此刻在“金豪阁”,欢迎谭伯伯来,他要开个接风宴。
老谭到了金豪阁,这是城内最豪华的娱乐城。推门走进一个卡拉OK包厢。阿全和十多个朋友在里面,啤酒罐东倒西歪,摆满咖啡桌和沙发旁边的地面。烟气呛得老谭咳嗽。阿全给谭伯伯递烟,老谭摆手说不抽,注意到咖啡桌上,镀金打火机旁放的香烟是“熊猫”牌,听说一包近千元。老谭把阿全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要他当面数一遍,确认是五千美元,再拿出一张纸,请阿全写收据,签下名。随即告辞。阿全不让他走,非要请吃饭。老谭推说有人在外面等,推掉了。临走再三嘱咐阿全,务必给爸爸打电话。
3个星期以后,老谭回到旧金山。日子在老轨道上滑走,连老朱,也只能在街上打打招呼。老朱依然在街上一个个地揭开蓝色塑料桶搜索易拉罐,手推车在马路上哐啷哐啷响个不停,那是易拉罐在袋子里碰撞的声音。
4个月以后,老谭有事,又要回国。临行告诉老朱,老朱次日又约他见面,这一次没去咖啡馆,因为时间不凑合。在街上一僻静处,老朱看四下无人,塞给老谭一个牛皮纸信封。“又是钱?”“三千元。”“还是给阿全?”老朱点点头,凄然道:“他小时候就没娘,跟着我,吃了太多苦。”老谭正色问:“算是给儿子补偿?”
“……我享不到的福,让他替我享,不算过分。”
老谭要教训他,但他已走远。
老谭回到老家,给阿全打电话。阿全提出,今晚在金豪阁见面。老谭拒绝了,说,不想夜里外出,要见就白天见。
次日,在县城的湖畔,老谭把钱交给阿全,阿全接过,说有应酬,拔脚要走。老谭把阿全的肩膀按住,非要他在石凳上坐下,对他说:“知道你爸怎么挣的钱吗?每天一大早翻几百个垃圾桶,收集易拉罐,拿去废品中心,过磅,换钱。加州规定,易拉罐回收,每一个付五分钱。五千美元,是多少只易拉罐换来的?会算吗?十万只!”
阿全愕然,沉默了一阵。被谭伯伯凌厉的目光盯住,别过脸去,呐呐说:“他从来没和我说。……反正,有本事就让他赚嘛,我又没伸手。”
老谭好不容易才把怒气咽下去,让阿全在收据上签名,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下决心,回到旧金山,狠狠教训老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