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何家村出土唐朝玛瑙兕觵(图一)
▲唐朝玄黄色绞胎瓷兕觵(图二)
▲清宫收藏唐朝鎏金铜兕觵(图三)
□王奇
1970年,西安城南的何家村发现了一处唐玄宗时的地窖,内藏一千余件极为珍贵的器物,中有数十件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舞马衔杯仿皮囊式银壶等三件被定为“国宝级”文物,而贵中之贵者是一件形如牛首的玛瑙器(图一所示),属海内外孤品,被列入禁止出境展览名单,现藏于陕西省博物馆。诸多著述称此器为“唐镶金兽首玛瑙杯”,另有学者称之为“来通”杯,将之与希腊器物扯在一起。然“兽首”所指何兽?“来通”又有何意?笔者以为,此器仿自周朝兕觵,用于敬老之礼。
兕觵,是用兕角制作的酒爵。据《说文》,兕是一种皮青而状如野牛的动物。又据《毛诗名物解》等史籍,兕之皮坚厚,被用来作铠甲;兕之角弯而长,被用来作酒杯,称作“兕觵”或“兕觥”,“觥”为觵之俗字。
古人量材为用,一边取兽肉为食,一边用兽角作酒杯,中外皆然。古酒器之觞、觚、觶、觵的名称皆从“角”,源自取兽角为杯。其后,随着冶炼的蓬勃发展,角器被铜器取代,觞,觚、觶等虽其字如故,但其器已不见角之痕迹,惟(兕)觵依然为角器,当中是有特殊缘由的。
《说文解字》曰:“觵,兕牛角可以饮者也。从角,黄声。其状觵觵,故谓之觵。”何谓“觵觵”?清代段玉裁释曰:“觵觵,壮儿。犹僙僙也。”又,《康熙字典》引《交州记》曰:“(兕)角长三尺余,形如马鞭柄。”如此看来,兕角作爵特称为“觵”,因其角长而弯,容酒量大,古籍或言可容四升、或言五升,或言七升,故用兕觵作罚酒之爵。
《诗经·七月》为周公所作,《毛诗序》认为,周公作诗陈述周王室先人倡导风化之所由。风化,即教化。周公《七月》之所陈述,是何种风化呢?《毛诗正义》曰:“是颂大饮之诗”。“大饮”,指十月孟冬之时,秋收完毕,举国上下自天子、诸侯以至乡党,集众饮酒聚餐,其时有“正齿位”之礼,即以长幼秩序设置座次,以示敬老。大饮时,就会用到兕觵了。如《七月》诗尾云: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觵:万寿无疆!”
“朋酒”指两樽酒,“飨”指乡人饮酒时烹食狗肉,若有大夫在场,则烹食羊肉,即“曰杀羔羊”。“公堂”指学校、公校,“跻”指登,因公堂有台阶。“称彼兕觵”,指举兕觵发誓,誓告众人无违于敬老之礼,明示失礼要受罚。最后祝福老者:“万寿无疆”!
为何要敬老?老者,智也;老者,有功劳也。敬老是中国文化之根本,人伦教化之基石。敬老之礼,在家里则表现为孝悌,在学校则表现为尊师,在国则表现为尽忠。古人之礼皆有深意,顺之者昌和,而逆之者运背。
周王室先人如后稷、公刘、文王,皆为前朝诸侯,故《七月》所述属诸侯国之“大饮”礼。《月令》亦载“大饮”,属周王之礼,曰:“(孟冬之月),是月也,大饮烝。”《正义》释曰:“十月农功毕,天子、诸侯与其群臣饮酒于太学,以正齿位,谓之大饮。”同样是在孟冬季节,地点在天子所立学校“太学”,正齿位,以敬老。
《周礼·党正》记载乡党一级的“大饮”礼,曰:“饮酒于序,以正齿位。”党,为地方一级组织,《周礼·地官司徒》曰:“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四闾为族,使之相葬;五族为党,使之相救。”由此而知,每五百户人家组成一“党”,一党之首为“党正”,职位属“下大夫”。党正之职,于每年孟冬主办“大饮”,聚集一党之民,宴饮于序,“序”为乡学。
总之,周朝或更早时,天子、诸侯、乡党皆于十月孟冬,在各级学校里举办“大饮”之礼,正齿位,并手持兕觵,誓言敬老。
西安何家村出土的玛瑙器,中空,形如角爵,底部塑为牛首之形。因兕状如野牛,故知此器乃仿兕觥而加以变通,使之更生动、平稳。唐朝牛僧孺《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奉呈梦得乐天》诗,有“深凹刻兕觵”句,想象因太湖石之奇状,雕刻成兕觵。何家村玛瑙兕觵之贵重,一则材质难得,二则雕琢美妙,三则为中国敬老文化之载体。关于该窖藏的主人,虽众说纷纭,然必为贵胄或显要无疑。
无独有偶,图二为唐代绞胎瓷兕觵,器胎用白、赤二土相绞,巧然绞成木石文理,外形模成兕首状,与玛瑙兕觵一致。器内外施加黄釉后,文理变为玄黄相配。《考工记》曰:“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与黄相次也。”玄色近于黑而带赤,属天之色,地色为黄,古代常以玄黄二色相配,自有一种华美之态。
日前翻阅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品图录,笔者发现了第三件存世唐兕觵,铜质鎏金,乃乾隆帝心仪之物,存于“吉范流辉多宝箱”中,所附册页矜“古希天子”等印章,图示部分如图三,文曰:“高二寸七分,深二寸五分,口径一寸九分,容三合,重十一两。作牛首颈颔状,可为饮器。鎏金错翠,熔冶极工。”
敬老之礼,数千年间时兴时废。每当明君、贤臣、仁人之士发起复古之风,敬老之礼亦随之复兴。就近两千年来而言,隋至唐前期之复古属于最为成功的,所举三件唐代兕觵皆非凡品,显示唐朝自上而下在恢复古之大饮礼。然兕这种动物早已灭绝,只能仿其义而另造。抚今追昔,唐兕觵承载了这一沿袭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可谓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