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女性只有自我独立 与自我解放 才有真正的快乐

盛可以上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后移居深圳。著有《北妹》《死亡赋格》《野蛮生长》《锦灰》《息壤》 《福地》等。作品译成英、法、德等十余种语言在海外出版发行。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金羊网 记者邓琼

“三八国际妇女节”来临前夕，作家盛可以藉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她的第九部长篇小说《息壤》。小说从子宫的角度切入女性命运，叙事风格饱满、笃定，被认为深具女性精神和女性气质。较其此前的同主题作品，在女性问题的挖掘上更直接、更深入。

子宫原是温馨的生命繁衍之地，在社会发展中，也成为女性自我与社会角色产生矛盾的深刻根源，甚至演变成女性的沉重负担。这部小说中采用了一种新的书写形式，通过一个农村家族几代女性不同的身体境遇，用最日常的话语，冷静节制地挖掘出人物内在的思想走向，立体展示了社会发展与历史转型时期的女性困境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

小说中的历史社会环境折叠在人物背景中，从人物身份和生活的轨迹或可看出端倪。比如初云的丈夫阎真清，父亲是当地农民、母亲是下乡知青；比如初冰的丈夫，是在越战中丢了一条腿的退伍军人戴新月，这些人物都是历史的注脚，是作品中不容被忽视的细节所在。又如初云后来到城镇当家政阿姨，初冰将照相馆转型为婚纱摄影店后，前往广州寻找新的商机……小镇商业化发展也是乡村城市化进程的真实写照。

《息壤》是盛可以在湖南老家完成的，这里也是故事的发生地。在接受金羊网记者专访时，她说：“我根本不需要去‘体验’她们的生活、揣摸她们的言语习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远离过那一片土壤。她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我的声音，都是我想说的。”

访谈

A

比此前任何作品更直面女性的性别

金羊网：“息壤”，从定义上说是生生不息的土壤，但如果望文生义来看又像是有某种“止息”、“停息”的含义，特别是联想到没有生育自由的女性那辛苦的子宫能否歇息……不知这样理解有没有道理？

盛可以：《息壤》原名《子宫》，台湾版将会在今年六月以原名推出，其他外语版也会维持原名。大陆版本因为某种原因需要更换书名，“息壤”便是我的编辑晓哲的才华奉献。说实话，我经过搜索才真正了解到这个词的含义，有意蕴，也很大气，同样传达了子宫生生不息繁衍生命的意思。如果你说作为书名可能含有“止息”或“停息”，也不会有什么错吧，比如初雪的子宫便因为一次堕胎不能再孕。但深究她这种被剥夺的背后，其实有更复杂的社会背景。

金羊网：《息壤》这部作品所流露出的女性视角或观念，与你以往的作品有什么不同？

盛可以：《北妹》《野蛮生长》《息壤》，这三部作品共通的地方就是，这些女主角都是从我的故乡走出来的，她们像是故乡那棵大树的枝蔓生长到全国各地。

《息壤》比此前任何的作品更为直面女性的性别，以子宫为切入点，从子宫的不同遭遇来写她们的生活。不能否认，女性的命运受子宫左右，子宫（生育）如重轭套在很多女性的头上，尤其是农村女性，甚至达到不堪重负的程度。我想象过，科技彻底解放了子宫，也解放了社会观念，女性可以选择不用亲自怀孕，每个胚胎在一个医院或某种特定的地方发育成长，听起来有点像《美丽新世界》——当然，最好的子宫解放是女性自己能够把握身体，对身体有自主的权利。这样一来，复杂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沉重的负担就变得轻松愉悦，子宫的问题便不是问题。

B

她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我的声音

金羊网：评论家张莉特别提到你此篇笔下的“温暖”，我也对此印象深刻。

盛可以：《息壤》打开了隐秘的子宫，展示了女性最难言的苦痛与无奈。然而她们的生活总是怀有希望，不至于走到绝境，或逆境中转折。而其中的男性最终也向女性展示了更多的爱与温暖，即便自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会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因此作品中也有宽容、理解与悲悯。人活到多事之秋，经历了亲戚朋友的疾病与死亡，对生命的认识产生变化，这些东西渗透进来，不可避免地会影响我的写作风格。

金羊网：你曾谈到自己在写作中尤其关注没有受教育、缺乏话语权、不能自己发声的农村女性，希望帮助她们……但你作为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话语权，尤其是还能以笔发声的当代女作家，如何确保自己真正懂得上述女性、准确为她们而发声呢？

盛可以：我也不是一个受过多么良好教育的人，我的全部成长是靠自学、自我跌倒、自我站立来达至自我完善的。我与自己作品中的人物没有任何隔阂，我也从没有居高临下的视角或口吻。我跟她们没什么不同，每一个人都是我自己，是那一个可能的、未知的、另一个维度的我。我根本不需要去“体验”她们的生活、揣摸她们的言语习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远离过那一片土壤。她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我的声音，都是我想说的。只不过我有幸成为了作家，别人听到了“我”，看到了“我”——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尊严和权益会有真正的更新。

C

那些大嗓门的方言腔调向我打开了一扇窗

金羊网：当年你从湖南来到广东，开始了写作并确立了自己敏锐的女性视角；近些年从广东又北上，并有较多旅行，这给你的写作生涯带来了什么变化吗？

盛可以：我是在东北开始写作的。这些年好像一直在迁徙，这种生活状态就像一个失眠的人，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会想问题，有时候借助“失眠”倒是能厘清思路。“失眠”不只给人带来负面的影响，我认为也不失积极的作用，关键看你的心态了。所以我在动荡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失去心灵的宁静——遇风浪船会摇摆，但你知道不会翻船——当然这也得归功于写作，写作可以让人变成一座稳固的房子。而变化的风景令生命新鲜、充实——人生能有多长啊？越简单，也就越丰富。

金羊网：小说里你运用了湘地方言，这会让人想起故事发生的地域。但你又几乎没有详写任何特定地域的景致、风物，令读者也可以自然地把这些人事放到其他环境中去，反映的是并存于现今的几代女人可能共同面临的问题。这是一种有意的设置吗？

盛可以：其实除了方言，《息壤》里还有湘地特色，包括湖区、河流，等等。但如果你觉得不大明显，或许可以说中国绝大部分地方很类似，农村一样的村落，城里一样的街道、建筑、广场，甚至广场舞、广告牌，仿佛都是模板复制的。只有语言的区别是明显的。我是写了好些年之后，发现写故乡的人物更得心应手，最近几年的作品几乎是一头栽进了故乡——栽进去才发现对故乡有更深的了解，那些大嗓门的方言腔调向我打开了一扇窗。

《息壤》写的是一个家族的几代女性的子宫遭遇，以及乡村社会的发展与凋敝、女性意识的变化与苏醒。我相信在特殊的制度下，所有的子宫都感受到了压力与疼痛。身体这个东西，我们用它来行走，用它来欢愉，用它来经历生命，但又不是它真正的主人，这是有点荒谬的。在小说结尾，已闭经的母亲们希望到她们的女儿一代，不会再有子宫的负担。乡村妇女不会说身体解放、身体自主，或者人的权利这样的话，但她们的意思就是这样的，子宫是一片天然的沃土，应该归于自然。

金羊网：又到了一年一度专属于女性的节日，除了奉上这本新作《息壤》，你还会对你的女读者们说一句什么节日寄语呢？

盛可以：节日快乐。女性只有在自我独立与自我解放之后，才会有真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