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没留意自己的手
要是韦平没有起念做“菜场驻守者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的社会调查,这些起三更睡半夜的菜场摊贩,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日夜劳作的手,变成了什么模样吧。
这些卖蔬菜的人,卖菌菇的人,卖调料腌菜的人,卖杂粮坚果的人,卖海鲜干货的人,还有卖水果的人,卖鲜花干花的人,老老少少,形貌不一,可当韦平说服他们摊开双手,与自己所售的货品合个影时,他们懒洋洋的眼睛一下子盛满了锐利的警惕:这位瘦削的小伙子莫不是传说中的骗子,想要骗走我们的指纹,让我支付宝里的血汗钱消失?或者,他拍我们的掌纹就是为了给我们掐算运势,再找我们收钱?
韦平拿出学生证,试图说服他们:他是城市规划学院的学生,他想做一个有关菜市场的摄影展,布置在菜市场杂乱无章又生气勃勃的入口处,这样,到这里买菜闲逛的人,一进来都能感受到广州这座城市熨帖人心的烟火气,感受到劳作与美的紧密关联。
小贩们操着天南海北的腔调说:我们凭啥相信你?拍这样的照片,对我们的生意有何好处?
韦平到底是学生仔,害羞又不知所措地说:我也不知道对你们的生意有没有好处,这样吧,到时我多冲洗出一张照片来,你们可以把它和你们的营业执照挂在一起,看看自己的手,能不能多招揽一些生意。
韦平没有想到,正是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上至70岁下至20岁的摊贩。
卖杂粮的摊贩摊开了手,指缝里有米屑,大拇指上有砸核桃剥核桃留下的伤疤;
卖腌菜的摊贩摊开了手,腌菜汁深深地浸润了每一条掌纹,好像隔着镜头都能闻到那股咸鲜之气;
卖海鲜的摊贩摊开了手,海鲜不是在水中游弋,就是在碎冰上陈列,他的手怎能不苍白肿胀?
卖蔬菜的摊贩摊开了手,她是全菜场公认最劳碌的人,每天都要运菜、理菜、码菜,还要把毛豆和青豌豆剥出来,山芋藤与芦蒿撕去筋掐成段,黄豆芽一根根掐去根,这都是为那些来去匆忙的白领准备的净菜。而摊贩的手,也在这一日日的码放、整理的过程中变得沧桑起来,她的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菜汁,关节粗大膨出,整双手却洋溢着慈祥平和之气。对了,30年贩卖蔬菜的生涯,让她的手变得很辛劳,却也很佛系。
与所售的货品形成鲜明对比的,那是贩卖鲜花的小贩的手。菜场里的花摊与专门的花店不同,没有那么多高大上的包装,也没有多少名贵的品种,都是些应时而生的大路货。玫瑰、桔梗花、向日葵、大丽菊、勿忘我,还有一把把的多头康乃馨,这都是主妇们卖完菜回家捎带一把的便宜货,却也更新鲜泼辣。玫瑰的刺如此扎手,向日葵的毛杆上全是痒人的芒刺,商贩也不避不让,直接将成把的鲜花握在手中,嚓嚓嚓几下就剪去过于繁密的枝叶。她的手伸出来全是伤痕,关节僵硬,握剪刀的地方长出了粗硬的老茧,可她的花是如此鲜媚娇憨,这一对比,不知为什么让人心中猛地蹿上来一股热流。
那是勤劳沧桑的旧世界,与柔软明艳的新世界和平共生的场景吧。
韦平的摄影展在半夜布置好了。开展第一天,清晨五点半,菜市场的卷帘门刚拉开,卖西红柿的商贩就发现了自己的手,张开在小山般活泼圆润的西红柿上,那仿佛是世间最饱含倾诉欲的手,有坚定的信念又充满疲惫。
一整天,除了忙生意,商贩们都在摄影展上找自己的手,他们,仿佛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手,蕴藏着那么多酸甜苦辣,又蕴藏着难以言表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