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正在离开所有人
“别人家的爱情就根本不是爱情。”小辛这样告诉我。
她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只活在自己极为有限的苦难认知里。也未必真苦难,但人人都不够高兴。无聊烦闷,也样样都是真的。小辛一边和我讲一边让我摸她左乳下的结节,非常明显的凸起,但因为长在纤瘦的她身上,手指滑过肋骨上薄薄一层皮,很容易找到了,摸上去也只有一种异样感,并不会替她感到疼痛。
我抱紧她。她在我怀里挣扎着扭过脸。
“别闹,说失恋呢。”
好多天了小辛总反复和我强调她失恋的事。统共就那么一点子事,说来说去,总归要落到“好难过,我真想死”。我说,你死了谁陪我说话。她就白我一眼。我知道她也不是真的在意,只是太无聊了所以一起耍子。我是闲人,又刚好一直喜欢她。
我也装模作样说过一次:要不哥帮你报仇。
小辛说:好呀好呀。我们就开始绘声绘色想怎么报仇。怎么把那个男的在单位门口拦住暴打一顿,怎么质问他为什么要骗小辛,明明有未婚妻了还要和她暧昧。怎么就突然良心发现了断得干干净净,见面也装不认识。到底他未婚妻和他说了什么,身边那些朋友又说了什么,他父母怎么想的,他又怎么想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个男的怎么想的。小辛就是怕想到这个。她宁愿相信是那些不认识的人害她。
我每次听到这里都很想和她说,就是他不喜欢你了呀笨蛋。和什么家里人,未婚妻,单位领导,工作前程,通通都没有关系。醒醒吧小辛。还有我呢。
可我转念一想,这一刻我是喜欢小辛的,可又能喜欢多久呢。我这样满怀情欲地抱着她,又能多久呢。我连自己都不敢保证,又何苦告诉她另一个男人的真相呢。
小辛满脸泪痕地睡在我怀里,我就想多么荒谬,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战争,逃税,崩盘,流离失所。离我们不远的郊区工厂正昼夜开工,此刻正有人瞌睡永远失掉了手指。白天看新闻,“农村的孩子成绩个位数辞退代课老师不是办法”,贸易战、大盘跌破2700、世界杯刚结束,法国再捧大力神杯、全世界都在恶补南斯拉夫史、几家欢乐几家愁,领奖台上大雨滂沱、南美丛林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正值妙龄的宁小辛却因为一个渣男伤透了心,跑到我家里来哭诉,并为了感谢我听她说话,不惜让我占便宜。这又都是什么事呢。
而我,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并且趁她泣涕涟涟上下其手。但很奇怪的,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道德重负。不收留她,她也许会去自杀。这年头没见过世面就夭折的年轻人还少吗。至暗一刻,这就是我的积德行善,功德圆满。我再度抱紧她。
小辛的眼泪像风吹落叶一般纷纷落在我肩膀上。她喝了总有半斤,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面色潮红,眼神迷乱,看上去就像要把自己很随便地从楼上扔下去。
而我也并没有真做什么。两百多斤的身体就像一个垫子稳稳地接住了声称将要跳楼的宁小辛。她在我怀里睡着了,蹭了我一身一脸的鼻涕。
我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这一刻我确满怀爱意。但是。
此刻如果我问“小辛你嫁给我好不好,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也许会有那么一成胜算。更可能遭遇掌掴:让你得寸进尺!可她就算嫁给我,也不会“从此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多久,她就会戴着我耗尽积蓄(这话有点夸张,大概是买完房后所剩无几的存款的一半吧)买下的戒指,继续去找那个“狼心狗肺的”。这时那人也结婚了,而小辛也成了我妻子,他们的身份地位完全平等了,偷情将毫无负担。我简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是如何肆意缠绵。我们就是他们的助兴剂,一点点恰如其分的内疚感,足以让他们相信对彼此是真爱,而这种仿佛高尚的幻觉,巨大的吸引,将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无疾而终。终有一天小辛会愚蠢到提出要求(和我此刻一样):“娶我吧,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万一那人冲昏头脑答应了呢,一个新的悲剧就这样开始了。且不要说离婚官司多么难打,就算两边都摆脱了道德羁绊和金钱枷锁,不出三月就会认清楚幻觉摇落殆尽后的真相。他就是那种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而我们都一样。
而小辛呢。小辛将生活在更多的眼泪、痛苦和茫然之中。到那时,她还会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只有自己的爱情才是爱情”吗?还会觉得失恋是天底下最严重的事吗?
事实上,我们都各有各的幻觉,仅此而已。思忖至此,我轻轻地放开了胳膊。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小区,这条街道,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我还带走了准备送给小辛的钻戒。这足够抵未来三个月的房租了。等小辛醒来,她会发现,我把整个交完一年房租的房间都留给了她。我短期内不会回来了。终其一生,将立志成为一个旁观者。小辛说得不对。只有别人的爱情,才是爱情。
自己的爱情,根本就不相信的。
这个世界随时可能爆发战争。什么地方又有海啸、台风、雷暴、交通事故。此刻无数人正在爱上无数人,所有人也正在离开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