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柿
中秋前后,是一个可以将记忆浸染成金黄或者彤红的季节。而将我的这一记忆洇染成金黄或者彤红的,便是家乡原野上那一株株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了。
不像梨、桃、苹果或李子树,是几十或上百株地成列成行栽种在一起,成园成林,柿子树大多独自兀立在无遮无拦平坦如砥的田地上,最多也只三几株被栽种在路边,一来不过多占用原本就稀缺的田地,二来可为乡亲或者远走的行人们提供一席乘凉歇脚之地。
不过,这个时刻上市的水果虽然多,应市正当时的当属柿子。中秋节晚上,全家聚在一起赏月,摆上桌的几种水果里,柿子必不可少。这会儿的柿子其实尚未完全成熟,皮儿刚泛黄,如生食则生涩得难以入口,必须经过“漤”这道食序。所谓“漤”就是将半锅凉水烧至六七十度,然后将生柿子洗净,放入温水锅中。经过七八个小时浸泡,销蚀了柿子中的涩味,捞出沥干直接吃,生脆香甜。
中秋过后,到了水果退市的时候,唯独柿子仍被乡亲们所惦记。它们先是被束之高阁,放在屋中顶棚或屋外的屋脊之上,再盖层薄薄的麦秸。说来也够奇怪,历经风霜吹打的柿子,即便是摆上了房顶,也依然能够抵御寒风和冰雪,不会被冻成冰坨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变得软软和和,食之如饴。
其实,中秋前后,尽管柿子尚在生长中,但它却已经能够酿出醋来,成为农家的一种调味品。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大概十一二岁,吃的就是柿子酿出的醋。那会儿乡村生活贫困,家中开门“油盐酱醋茶”五件事,件件难有保障。此时,秋初天凉,地里的玉米大多长到了一人多高,秋风秋雨一场连着一场,正在生长的柿子,经不住风雨折腾,每天便有的自枝头掉落。母亲这当儿会叫我挎上竹篮,在早起上学之前,先到玉米地里去,踏着轻霜,绕着每一棵柿子树转圈圈,将那些掉下来的柿子,捡拾到篮子里带回家。我上学去了,母亲会将我捡回的柿子洗净了,放进陶缸中,盖上木盖,放置在秋阳之下……
大概一个星期过去,陶缸里几乎装满了我捡回的柿子。秋阳款款地照耀着那只静静的陶缸,十几天后,陶缸里的柿子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先是有不知名的小飞虫从木盖子缝隙间飞出,接着有淡淡的酸甜味儿,也从那木盖子缝隙间逸出,穿窗绕梁,满院飘荡。这天,母亲揭开缸盖,那浓浓的酸甜便冲天而起……母亲再把陶缸稍稍倾斜,便有那乳汁样的白色液体从柿子堆里缓缓溢出——这就是那会儿我们家——也是普通农户食用的家醋了。
摆在屋中顶棚和屋脊上的柿子,又被父亲挪来木梯,爬上去取下几筐。母亲则取出木模子,撒上一层炒熟的白面粉,再将发软的柿子放入模子中,压成柿饼,取出风干。整个冬天,它便是全家人可以充饥的干粮。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村子里响起孩童们放出的零落的炮仗声,各家各户有的蒸馍,有的过油,有的赶集备年货,有的扫屋洁院贴对联。而对于我来说,在心里面最为巴望的就是蒸馍过油,因为这两天的到来,则预示着我这常常口馋的人,可享得几天口福了。
“去,把那柿子再取十个、八个下来。”母亲又对着父亲说。今儿个过油,母亲要炸“麻堂”。它是类似于油条、有甜味的吃食。不过,它用的是经过发酵的发面,而且掺进了红糖。我知道,家里买不起红糖,母亲是要把那软且新鲜的柿子瓤,拌进发面里去,用柿子的甜替代糖。
浓浓的油烟味儿,从屋檐下飘出。一根根暗红色、胖乎乎、散发着香甜的“麻堂”被母亲从咕嘟嘟滚着油花的油锅里捞起,堆在案头。站在一旁的我,咂吧着嘴,口水不自主地流淌下来……这时,再想起中秋前后那缀满枝头的或红或黄的柿子,使得我的彩色记忆,又平添了香甜的味道!
□谢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