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写生 1993年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十四)
1991年元宵过后,广州有“中国京剧艺术家表演晚会”,阵容壮观,有王玉蓉、梅葆玖、梅葆玥、马长礼、叶少兰、刘长瑜、李元春、高玉倩、洪雪飞、丁震春、张少华、马小曼、裘少戎、马崇红、杜魁三、姜凤山、王鹤文等上榜。其中杜魁三、 姜凤山、王鹤文,皆为琴师,杜已届七十九高龄,仍操琴加运气,丝丝入扣。王玉蓉已届八十高龄,乃京剧泰斗王瑶乡传人,早年以青衣得“铁嗓钢喉”之美誉。一声清唱,四座寂然,以八十一高龄而有此唱功,几令人疑为神仙。马长礼、洪雪飞、裘少戎之《沙家浜》选段亦引人入胜。刘长瑜、高玉倩之《红灯记》选段更振人心弦。此乃余居南粤听京剧演唱之一大美事。另一美事为1983年底,吴素秋偕姜铁麟来粤演出,吴演苏小妹、拾玉镯、红娘,姜演关公戏,吴之俏丽轻盈,姜之凝重深沉,予余不灭之印象。
粤剧大名家马师曾平生畏雷鸣,凡雷响,即恍恍。晚岁曾居广州东山,二层居室,绕以花园。入住不久,谓此屋不耐雷震,即搬入爱群大厦长居。凡餐食,友客满座,杯盏频频。
马师曾好客,喜留饮宴,偶然手头拮据,亦爱客,即着从人将所藏古玩数件易以应急,面不改色。
画家傅抱石畏水惊雨,凡远行,必持伞,凡下船,即落窗,凡过桥,必兢兢。然平生所作雨景水景,夹风带雷,飒飒隆隆,皆惊人心弦。此亦咄咄怪事也。莫非于雨于水心悸之深,即反馈为壮观欤?
陶艺家谭畅之女谭阿鱼,自小学艺于父亲左近,顿开茅塞,十五六岁即有奇品出,捏塑手法最为纯熟,赏其作品,趣味多多。
1990年广州电视台举办“美在花城”之广告模特大赛。杭州女子冯海娟与西安女子张延皆热门人选,冯丰润端庄,白皙婀娜,神韵沉稳,先前曾为服装模特,登台经年。张延为舞蹈演员,近两年赴穗入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班研习,典雅潇洒,苗条舒展,机敏聪慧,高鼻巧嘴,眉舒长而波动,垂睫之际眉心高蹙,另具丰韵。角逐之后,张延得冠军,冯海娟得亚军。美术学院学子群谓张延是女神,冯海娟是女皇,余以为然。又, 此次赛事,余任评委。
陈兵,雷州人氏,《羊城晚报》文职人员,聪颖好学,日常工余专心设计,于名片设计尤有所好。自1989年始,决心为众多知名人士义务设计名片,精求精,亲力亲为,风格多样,开创羊城名片新设计。
区焕礼,广州美术学院附中毕业,赴海南岛农垦十年,入广东美术家协会工作,工余喜画水彩,数年而有所成,风格硬朗沉实,不求淋漓水分,即有標悍格调在。
三仕子入京应试,过庙遇相士,即求良卜。相士先收银两即举一指朝天良久不语。三仕子谒之再三,惟不语,悻悻离去。从人询相士,相士徐曰:尔有所不知,盖三仕赴试,惟三人一齐中,或三人一齐下,又或三人内一人中两人下,再或三人内一人下两人中,故以一概之,不可多语也。
某乡岁暮辄聚饮,然乡人吝啬,族长聚众议,即决定专邀一不识饮酒者主席,以抑酒量。岁至,即有人应邀,言饮浅浅而已,众以为善,及聚饮,竟鲫唧,众恶之,谓其失约。此人日:“余已言凡饮浅浅,惟喜浅而宽而已矣。”又岁至,又有人应约,问之曰:“余饮少少而已”。众又以为善,及聚饮,竟牛饮,众又恶之,谓其失约,此人曰:“余已言凡饮少少,惟小而深而已矣”。再岁至,有人应约,问之曰:“余不识酒。”众终以为善,及聚饮,竟长饮不辍。众大惊讶大忿怒,群起责诟,此人更大惊大忿怒,曰:“余所饮者酒乎?何为酒?余所饮者乃“命脉”耳!”众无以言对。
宋文治80年代末期画风逸变,落墨色愈大胆,收拾处愈精微。多画于四尺三开裱片,然后再揭起裱负片。又多泼彩墨于玻璃板再压印,然后依迹妙想,刻意收拾,而后成。用笔明爽精致,集青绿水墨勾勒皴染于一炉,有雅俗共赏之效果。
1991年春初,陆俨少于深圳中国画廊开个展,展品中以1961年制作之四尺三开山水册页最为精彩。盖陆翁自言,60年代潜心静悟,不趋时尚,以研习古代诸大家为乐事。数十册页即为模拟诸大家之心得。画中用线得硬朗婀娜之妙,应是陆翁一生精品。
黎雄才八十后于广州江南漱珠岗旁筑宅安居,画室宽敞明亮,寝室雅致不俗。明季黑檀家具,件件令居室独具情调。门前小庭院植松树一株,移自山地,长势茁茁,黎老颇钟爱,凡客至,频频指点,仿如爱子。
王进拍毕《出嫁女》,邀余看样片。此戏为悲剧,而王进以舒展、绵密、细腻、诗化之手法娓娓道来,使悲自远处、无处、虚处、静处来,即令高潮,也不悲天恸地,而以不动声色出之,此种手法,乃善笑善悲之大作为。盖悲剧忌用“催泪弹”,喜剧忌搔胳肢窝,宜琵琶反弹也。有客询余,请言此剧特色。余曰,王进并不简单地用丑恶来撕裂美好而形成悲剧,而是捧出马王堆之出土锦帛,锦帛在大风的侵蚀下,刻刻朽化粉碎!虽不撕不裂,其感染力愈深。
音乐理论家赵宋光五十后南下,任星海音乐学院院长。赵君专攻音乐物理学偶有奇论,语惊四座。尝谓今人之上衣口袋,位置皆不妥。众询何故,徐曰,今上衣袋位置,恰压于心脏之上,袋有负物,即累及心脏,天长日久,肉心何能胜任!故赵君之上衣袋,皆以自定位置成之。又,凡进剧院,倘前座为左右分座,中间通道者,则不以为然。众询问其故,日,一入剧院,则成单刀直插心脏态势,于心理于生理皆有碍心脏,故前座亦分三座,后座则可分两座云云。
诗人黄雨于1991年4月29日清晨病逝,亲近学子谓,龙虎墙崩,盖黄雨曾久居“龙虎墙”。
1991年夏吾于广州花园酒店初晤黄霑,剪平头,穿浅灰晨运装,声洪洪,举止极闲雅,言谈极随和。谈及生肖,与我皆属马,论今人世事,有共鸣,谓“倾盖”、“啃解”犹如下棋,须逢对手方有瘾。(注:“倾计”、“啃解”为粤语发音,意为“交谈、聊天”。)
80年代以来,画人南迁入粤者众。移居深圳者有王子武、江文湛、王川、李世南诸君。王川自蜀地来,本学油画,于深圳改抽象水墨一路,驰骋点线面,乐陶陶名扬扬。王、江、李皆自西安古城来,同为西安画派举鼎者。王画人物花鸟,喜画喜鹊,画多以水墨出之。江擅花鸟,极具新意,以犷悍笔调自抒心境,有传统笔墨法又有现代构成味,惜于1986年折回西安。李于1991年初入深圳,深得石鲁精髓,画风在写意中嬗变。石鲁之子石果移居珠海。老画家陆俨少、宋文治则先遣儿辈安居深圳,年逢冬令,心有闲暇则赴深圳逍遥。
1991年6月8日,岭南画派纪念馆落成典礼,时春夏长旱,酷热异常。典礼开始之时,狂风暴雨响雷骤至。长长花草阵竟为风雨扫倒,气球标语飘坠水池,可谓天也有情。是时余曾为文《历史有情》发表于《粤港信息报》。
黎雄才八十二高龄,逢酷暑,蛰家居。忽见小鼠横走,忍之,倏忽如鱼贯,无可忍,遂起持扫帚堵截拍击,失手跌倒,扭伤右臂,胸背大痛。家人急为之揉搓,痛之又痛之时,捷报传来,有一小鼠终被家人击毙。黎老即忘痛宽舒一笑。余谓童心未泯矣。
1991年初夏,羊城温度达36℃,且时时停电,众谓难熬,黎雄才徐曰:“热亦热矣,然当思昔日未有电风扇、空调,虽酷热仍开会下乡之日子,即无难熬之难也。”此真清凉之言。
黎雄才云,坐屋中观雨,雨亦大矣;而步入雨中体察,则雨亦小矣,此乃凡事需切实验证勿徒妄信妄言之例证。余曾有此体验,斯言金贵也!
黎雄才云,所谓龙井,真龙井不以斤两称,而以针数之。今以乌龙为最,昔年以杯称多少。
黎雄才1991年端午前一日因不忍鼠事登台拍击,跌倒伤肩手。越数日,自觉右手仿佛较左手长,众谓无此事,勿自扰。余谓:“倘若是,今后画巨制则不需登高台,以长手挥帚成矣。”黎老笑谓:“喏喏,诚如斯言。”盖右手无大长,惟肩臂肌肉扭伤而有所收缩,为抑痛楚,人体自然有倾肩下垂之姿势,遂有长手错觉也。
麦华三1965年下阳春春湾公社参加“四清”,驻公社楼上小房间,余乃学生身份亦参加工作。驻山村,偶有回公社开会,饭食简朴,量也平平。麦老嘱余上楼至其房间,分饭半碗与我,并于枕边摸出一玻璃瓶,挑出一块油浸咸鱼,馈余,并言速速食之,勿为人知,多点油水,亦可熬夜。盖其时纪律严酷,不准食肉食糖食果,违者严惩,属政治立场问题。麦老所为,风险大矣。每思及此,感念非常,困苦时刻之一碗饭一块鱼,胜似朱门一豪宴矣。我师麦老于我,情亦重也,恩亦大也。
黎雄才云,昔日与关山月入蜀地,有客发帖请赴午宴,喜甚而往,至中午12时,毫无动静,主人亦不在。至午后2时,方见主人,询之是否有午宴事,曰然也,继而亦无着实。3时后陆续有客至,其中有熟友,探以究竟,曰,蜀地所谓午宴,指午后3时至5时之宴也,且宴前需多次追请推辞,再而再之方赴之,汝等太急也。
澳门崔乐其先生白发童颜身躯颀长,手持烟斗,极具外交风度,擅英语,凡场合,予人印象深深。余询其白发来由,崔先生曰:“十五岁已白鬓初生,而后长年于何贤先生左右,盖中葡之澳门事物,多由何贤先生于其中斡旋,曲折周转之难处,无以复言,白发即缘此而生,五十开外,全洁白一片矣。”
有某大人物入某官邸,门房略怠慢,即叱曰:“汝知我何人?”怒气未消之际随口谩骂曰:“王八蛋!”门房诚惶诚恐忐忑不安,遂以为来人即王八蛋,即向内屋高呼,“贵客王八蛋到!!”
某日,某官着下属召理发师理发。理发师为庄重起见,着西装持工具箱前往,及入府,门房见来人衣冠楚楚须净发亮,手提公文夹,非等闲辈也,即恭敬询曰:“君何处来?”理发师答:“自中央来。”门房为之肃然,即传呼“中央来人”。某官匆匆净室见客,礼仪有加,屡让上座。理发师自思长官虽厚礼,然未敢坐上座,即指上座请某官入座,拟执手艺。某官则受宠若惊,自思中央来人竟如此敬重自己,心忐忑。及坐,理发师日:“刮净抑或半剪剃?”某官自付,恐是中央来人查私,急对曰:“只刮地皮!”理发师诧曰:“头皮刮否?”某官惊悸曰:“实在未敢刮头皮!”理发师怅然问:“不刮头皮,召余何为?”某官大惑,及至理发师打开工具箱,一应刀剪亮出,某官始悟误会一场,白受虚惊。
黎雄才曰,清画家吴历乃澳门人,吴历画不亚于“四王”,颇有写生味。
“文革”军代表执掌校事。某次,有女生因病弱未能下乡分校,其母亲禀告军代表,备述详情,哀其幸免。及动员会,军代表当众宣布,余已与某某女生之母亲私通几次,某某女生可以免去分校云云。众师生为之哗然,忿忿不平。事后了解,盖军代表自以为私下通过之事情即“私通”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