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写生 1981年 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十六)
李少言名为少言,然言谈皆粘长,凡会友朋,虽辞别而言不断,由厅及门,再三再四,出门登车,又把车门再言,车门已关,言又未断,仍嗡嗡有声。其父辈恐有先见,故以少言名而警之。
华君武喜啖狗肉,1997年末冬南下穗鹏港举办漫画展览,余炖乳狗烹之,大豪兴,一餐数斤。
红线女喜食大闸蟹,自言曾一餐四蟹,众惊奇,乃曰:“只食身,不食爪也。”
余多年鼻过敏,凡有温度、味道之差异,即打喷嚏,声洪亮而频频,楼上楼下皆波及,涕泪双流,无可自已。最劲一次,手巾揩湿三条。又因吸烟,常咳嗽,亦声宏厚。某次,余外归,及门前,则女儿已启扉迎归。余讶之,女儿曰:“窗前闻咳声,知汝归来矣。”可见余之咳声,已先余之画而早具风格也。
潘鹤言:雕塑家钱绍武南来返北京,与人言,广东人凡早起,即要瞎搞!听者大讶。盖广东人有饮早茶习惯,常以虾饺为点心,又因普通话不准,呼为“瞎搞”音,钱绍武日久听来,有些印象。
崔嵬曾任中南艺专校长,昔年曾与王肇民先生共事,对其了解颇深,尝谓迟轲曰,王肇民擅素描,所画铜器,敲之有声!
朱光潜晚年曾谓吴甲丰先生曰,艺术形式的问题要多讲!
画家姜今年近七十丧妻,八十三高龄王肇民先生步履艰辛,仍登楼过姜家致哀慰藉,姜今感动之极大恸下跪,自谓一拜亡妻,一拜师长。王肇民潸然泪下。
黄力生言,王肇民在油画系教课,凡台风来前,即到教室张罗关窗门事。学生作业丢弃地下,即细心拾起。凡张挂不方正者,即亲手重挂。诚教画亦教人,人品画品皆重视。黄力生言,王肇民先生谓民族风格就在“形”。如故宫,故宫之形,即令用任何形式来画,画出来总还是民族风格。
张信让言,50年代,王肇民先生自武汉南下广州美术学院任教,随学生下新会。某次,新会县举行游泳比赛,景色宜人,王肇民先生画兴大发,拟画水彩,惜近处惟泳池有水,池边有绳栏圈之,即递所带旧罐头瓶向绳栏内工作人员索水,王肇民先生不谙粤语,以手指前方,工作人员初不解其意,旋即悟之,即将地上烟蒂捡入罐中递回!盖王肇民先生平时着衣随便,工作人员见其衣衫半旧,视为捡烟头老汉矣!
吴海鹰言,60年代初,南国二大展览振奋人心,一为李可染写生展,一为王肇民水彩展。展出之日,夜幕初垂,适海鹰与梁明诚初恋,当夜所言情话,全为王肇民先生艺术事,梁明诚谓,汝平常言谈皆羞涩,惟言及王肇民先生艺术则滔滔,奇矣!王肇民先生艺术魅力可淹没情恋,诚亦逸事!
王肇民先生言,我之艺术为人承认之时,我无所言;我之艺术倘不为人承认,则我须言言!
王肇民先生言,余之画全是铸成,绝无意外效果,全是认为该如此画才这样画。
1992年1月15日,“王肇民艺术展”开幕,王肇民先生讲话毕,数十学生拥前献花,人手一朵,众为之动容。盖近年诸多展览,多匠心浮表,题辞空泛,花篮长街,饮而食之,鼓而吹之,一丝剪彩,十数铰剪。即如研讨会,亦官场大亨满座,少言艺术,既无研也无讨也。相形之下,王肇民艺术展无哗众之华彩,真情洋溢,真言流露。又数十学生皆学绩昭昭,业绩灿灿之广东美术界中坚。
1992年1月16日,肇民先生四十多弟子为其召开艺术研讨会,以志从艺六十二年。会址在广州南隅敦和圩旁之厚德围,即原李福林之庄园,果树葱茏,河涌流绕,环境幽静。
汤小铭吸烟,在家时须在洗手间,后出走阳台,以免吸烟妨碍妻女健康,颇有舍已气概。
刘勃舒擅画马,喜饮酒,虽江西人子,却另具北塞品气。
廖冰兄之妻罗绮,长年患病,不良于行,靠轮椅助之,故持家教子下厨抹地,皆亲为之,自称兼父母二职于一身,略有专制之嫌。
秦剑铭年近五十,患喉症,愈后失声,以钢喉代之,初声如小鸡,半年之后即如常人,叱喝自如。
黄志坚年近八旬,某日,下楼倒垃圾,侧倾而跌,吐血不已,入院治之,谓患肝病多年之故也,然数月后即又无恙,仍笔耕不辍,越二年始恶化仙逝。
黎雄才常言人生一百二十岁乃正常岁数。自1992年始,常有气喘及脚软之象发生,遂改为一百岁,自言乃因如今自然环境污染故也。
某粤人陪要人视察,一路以普通话出之,旁人辑之如下:要人初入座,以山楂糕佐茶。粤人即曰,首长先吃先糟糕。逋饭毕上水果,粤人曰,首长吃大便,我们吃小便。要人下船观郊区,粤人即曰,站到床头看娇妻,越看越美丽。又至养虾场,见有蜷曲晒干虾粤人又曰,首长首长,这是我们的下场!盖以“山楂”读为“先糟”、“大片”为“大便”、“船”为“床”,“郊区”为“娇妻”,“虾”为“下”也。
有粤人出差京城吃食,见卖水饺者,即上前呼:水饺一碗多少钱?女侍者不悦,即叱曰,畜生!粤人暗忖京城如此突出政治,吃食须先报出身欤,即大声曰,无产阶级!女侍者更恼曰,下流!粤人以为惟楼下方为无产阶级吃食之地,即下楼,惜楼下惟一服务台而已,趋前问询水饺一碗多少钱。女侍者笑答,睡完才交钱,你可进房间坐坐。粤人心想是小厅专用,欣然而人,不料惟床铺柜椅而已,退而询女侍者曰,我要水饺!女侍者曰,要睡就关门睡,吵吵干吗!粤人大叫,我只要一碗!女侍者曰,一晚就一晚,明天才说!粤人更叫,我不要睡觉,我要水饺!女侍者漫声曰,你究竟是要不要睡觉!粤人冤叫,水饺一碗这么难,不要啦!女侍者即变色曰,不要就滚!盖“水饺”“睡觉”,“一碗”“一晚”,“下流”“下楼”,“畜牲”“出生”之误音也。
某日开会前,忽有长字辈登台,打招呼曰,开完会,大家不要急,慢慢来,有九壶茶,大家都有座位。众大哗然,以为会毕尚须喝足九壶茶,且坐下来喝,喝完才可离开,不禁忿忿然。经询释,方转忿为笑,盖今天领导特意安排救护车于会毕送众人之客家音误也。又,此长字辈凡作报告,口口声声“狡滑经济”,即“计划”与“狡滑”同音也。
民间有谣:礼义廉无耻!
某妻包办一切成习惯,凡事一马当先。某日打防疫针,打完右臂后即曰,快打左臂,尚有我夫一针!
画家王孟奇谓,倘遇不堪入眼之画展,返居室,即须翻阅高雅画册,以洗眼中污痕。
1992年5月15日,广州画院建院十周年之际,于友谊大剧院举行大型晚会,以示庆祝。余受邀于该晚会独奏二胡一曲。
余自离校至今,已廿多年未操琴,是次破例。匆匆登台,自度余非乐人,有破绽处,是为正常;倘无破绽,则为侥幸。是晚,登台前夕,定弦未准,开弓即错。幸余及时认错重来,挽回残局。可幸者,曲毕尚有掌声,殊可自慰耳。
1992年3月,羊城有王肇民艺术研讨会。王肇民先生画作画论皆独步当代画坛,昔年即有“人当物画”,“物当人画”之高论出。是次研讨会,借赤岗塔近旁之河南园艺场举行。果园之中,小屋数间。数十弟子友好欢聚,畅谈之夕,肺腑之言,为之眼湿。末尾,王肇民先生谓,此次众人言,遂使余孤独感尽失,以往不愉快事,一笔勾销。全场鼓掌良久。此为年来比比研讨会中之真研讨会也。
中文翻译之难,难在准确,为准确计,常有妙趣出:
“鹤发童颜”,有译为“长着鸟毛的儿童脸”。
“胸有成竹”译为“肺部里面有根小棍子”。
“雨伞”译为“抵抗雨水的东西”。
“人面兽心”译为“有着野兽心脏的人脸”。
“只争朝夕”译为“只在早晨傍晚争论争论”。
“声东击西”译为“东边的声音打击了西边”。
“万古长青”译为“永远只长叶子”。
“茹毛饮血”译为“一边食毛一边喝血”。
某要人,粤人,不谙普通话。适送客,行至近楼梯处,谓:“停电黑嘛嘛,请慢慢下流。”又主持大会,甫登台即曰:“全体鸡公们!”盖粤音“楼”“流”同音,“鸡”“职”近音之故也。
画家尚涛,心无二用。某次被委发放戏票,适画家来去无时,出入无序,尚涛耿耿等候,惟恐漏纰,竟日无画出。自谓一心只容一事。
潘鹤喜闲谈,不作大言,出语皆妙珠,惟性不喜作文,不事文钞。余谓,无线串珠矣,诚一憾事!
某次美术创作观摩会,某君发言曰:我的大狗已死去,小狗还没有弄出来。我准备开开夜车,搞多几个小狗出来,云云。众哗然。盖潮音“稿”近“狗”音,“撕”近“死”音之故。
某要人于某隆重场合致开幕词前叫“叫屎歌!”众大讶,盖“奏市歌”之讹音也。某追悼会,司仪竟叫“一支歌······二支歌······三支歌······”众大哗,乃“鞠躬”之音误也。
吴其琅,女记者,擅文论有胆识,善运筹,《文化参考报》之主心骨也。平时言谈凡涉及男女平等之类即忿忿,盖对男尊女卑之现状耿耿于怀,尤恨女人自以为女人。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概。
姚锡娟,话剧演员,后以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中幸子之配音名声大噪。其额广脸圆,肤白皙。凡朗诵,声具七情,童叟男女之音色皆可化出。原籍上海,风韵大度优雅,无浮躁华饰,日常形象庶近贤妻良母之型也。
侯玉婷,广东电视台普通话之节目主持人,北京人。1978年下南粤,1979年夏,余为之造像。眉眼极具笑意,面圆肤白,晶莹有光。脂凝粉团,情态甜媚,嘴形巧美,张合之间,趣致横生。
画家黄小敏,凡画画,至投入处,即哼唱,惟歌词只一句“将儿的坟墓向东方”。竟日之间,惟一句而已。于公共画室中,同业者每每苦之。盖倏忽之间,不期飘来一句“将儿的坟墓向东方”,大煞画兴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