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1994年 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十五)
黎雄才体质健壮,动作敏捷。1988年秋有珠江探源行,赴云南拍珠江源头影片时,受众人激励,当众表演骑单车弯身取地上物之车技,众惊倒叹服。盖黎老长年骑车,七十过后,尚时时骑车过海珠桥,上斜坡不下车,宛若游龙,强似奔牛,举重若轻矣。
黎雄才长年居住于广州珠江河南同福中路龙福街福星居九号,自谓三福齐临,一龙长久,幸运之至。又,晚年另建屋于小港路康乐园漱珠岗之瑞宝村,漱珠岗顶有纯阳观,以康乐瑞宝、纯阳漱珠,坐北七八,亦好好兆头也。
1991年暑,黎雄才访澳门,拜访中华总商会,入何贤先生纪念馆。黎老谓:“余与何贤早有交往,佩服其品德魄力,今纪念馆建成,余拟择壁挥毫,以表怀念之意。”众喜出望外,即定入门右侧巨壁为大画张挂之处。又,馆内正门右侧有何贤先生 铸铜胸像,乃潘鹤所作。
黎雄才言,昔年外游,夕暮行江边,见钓鱼叟甩竿上鱼,鱼跳跃于江边草地,叟不捡拾,黎老即躬身为之扑拿入箩。叟回首曰:“君帮倒忙!”黎曰:“何若是?”叟曰:“此鱼不卖人,只自用。”黎老问:“自用又何若是?”叟曰:“此乃余晚餐即食之鱼,因未及蓄养退泥腥味,故使其跳搏于泥草地,跳极而亡,则泥腥味尽失,且肉质更爽脆。”黎老始大悟。
某日,有一衣着朴素女子叩见澳门书法家梁披云。自言黎雄才侄女,受黎老嘱,过梁家请安问候,看望梁老康健。又言过数日返穗,未知梁老有何嘱托。梁老即言可带洋参送黎老。女子曰:二两为限,不可过多。言谈之间,女子谈及莅澳遇窃,钱包尽失,梁老即慷慨相助,随身摸出一千多元港币,并着梁老太贴身钱,一并赠与女子,女子谦受感激,拜谢而去。某日,也一衣着朴素女子,叩见羊城大画家黎雄才,自言梁披云侄女,受梁老嘱,过黎家请安问候,看望黎老康健,并奉上梁老送黎老洋参。又言数日后返澳,未知黎老有何嘱托,黎老言多多问候。言谈之间,女子谈及莅穗遇窃,钱包丢失,黎老即慷慨相助,随身摸出数百元人民币,黎师母亦感慨资助,女子谦受感激,拜谢而去。数月后,黎老与梁老晤面,言及侄女相访事,黎老谓,汝之侄女,梁老亦谓汝之侄女。而两老俱无此一侄女,对照之下, 是为骗子。
又,黎雄才八十后,某日,收一信,信为一女子所写,称,其夫向来笃爱艺术,惜未能入业,即以收藏为慰,渐渐而收藏颇丰,全国名家,尽为内珍。长年渴求能一睹黎老手迹,惜天不假以年,竟患绝症而终。临终之前,再三言未亡人,嘱去信黎老,未知能否一掷手迹,以慰亡灵。黎老读罢长叹不已,心肠为之触动。黎师母阅信,更悲悯万分,嘱黎老此画该画。黎老即封画寄函。旬日之后,见关山月,闲谈之间,言及此事,感慨叹之。讵料关山月亦言月前曾收到同一内容信函,并在师母催促下,亦封画寄函。惊诧之际,即索两函对照,竟同一字句,同一签名。是又一骗局。
又,十余年前某日,忽有一电报寄余,文谓:舅父母,余自穗回安徽至沈阳访友,下车前行李尽失,钱银全无,现寄居某某地某某友家,盼即寄八百元解困。款可寄下址友人处转。余之外甥半月前自琼岛结婚游回安徽,过穗时曾住余家,并言可能上东北探友。余以此情即如址寄款。旬日之后,外甥回,余询及失物已虚惊,并言寄款未知收到否,外甥哑然,言无北上之行。余即出电报,外甥阅后沉默良久,始言舅父与我皆为人骗。盖外甥上火车之际,座旁有一跛足男子,自言港客,潇洒风趣,善言善谈。言谈之间,港客持出即影即有相机为外甥两口子拍照,并出示照片一叠,其中有一女子立于路旁,后一楼房,港客谓此为余娇妻,楼房即余居所云云。外甥言及渴羡有一相机可助专业,港客即言可代免税带回。外甥喜出望外,服侍港客万分周到。港客言及广州有何亲戚,届时即可联系。外甥即抄余地址留之。车至上海,临别之际,港客赠娇妻照纪念。外甥以跛足故拟代为取行李,港客言行李全托运,只随身带即影机而已。且言外甥倘热情相助,不如于友谊商店代垫钱购两卷即映片。外甥即照办,告别之后,即入安徽探亲。言至此,余亦默然。旬日后,余复得一信,信谓舅父原谅,上次电报,乃余谎言,沈阳地址,亦已拆迁,乞息怒,勿再追,万分感谢云云。此又一骗事。
商承祚逝前数年时有失忆事出,偶有家人请其进饭,即怒曰:已进餐,胡为再食!而罢食。又偶入校园散步,夜不归,家人着众人寻找,则徘徊林中,不思返家。众谓此林荒荒,不可久留。商老谓:自己家中,何为荒荒?啫!
画家李国华父亲长寿,曾出饮早茶不归,多方寻找未获,过十日始于街边扶回,盖饮茶毕不识回家路,愈行愈忘,致歧途流落十日。
香港翰墨轩主人许礼平弱冠攻读中国语言学,东渡日本,学成归来,即是青年学者,其貌嫩润,思为老成计,蓄鼠须,衣对襟大褂。某日,其父许世元午觉醒来,恍惚间忽见一美男翩翩而过,疑为生客,急询之。男子大声曰:余许礼平也!父大惊异,未知何故有此美变化。及详谈方知许礼平已恋爱成功,受贤内助之劝,改落魄骨突相,去文人寒酸气,洁容鲜服,入世做人矣。是有此美态。
黎雄才言,昔年烧乳猪好手乃广州“六二居”。尼克松访华过穗时,宴以乳猪。当局请“六二居”高手为之,言明不惜代价,力求美味。及上菜,尝之似失原味,问以师傅,师傅曰:“诸物仍好,惟猪之饲料改变,肉质变矣。”又言昔年曾食一好鸡味,其后绝矣。盖此鸡为清远鸡,日间啄食芝麻落地粒粒,或食草籽之类杂食,身不肥而皮有油,且香滑。临食前十日,则饲以牛奶,及宰,则不见水,人厨,则以水蒸之,故甘美香滑嫩爽无以复比。
黎雄才曰,高剑父尝谓:“学问学问,何为学问?即学会问人之意也。”此言深意无穷,宜深思之。
澳门画家余君慧与篆刻家林近友而善谑。某宴,余君慧谓:“众人皆说林近斯文稳妥,宽柔淡定,难怪引得多少女子“埋身!”林近即曰:“噫嘻,余虽有多多女子“埋身”,然多多女子皆以与余“埋身”而告之余君慧,此乃余不及君慧之处也。”注:“埋身”为粤语音,意为“靠近、表友好。”
潮人不善普通话,某君某日见友人画,曰:“这些画色彩很酸,构图很有臭味!”友人愕然。细询之,乃色彩很鲜,构图很有趣味之音误也。
潮人操普通话而潮音韵尾最明显者,莫如诵毛主席诗词“大雨落幽燕”一首。盖此词押韵处倘以潮音出之,最为谐和动听。
潮人以普通话读“点线面”三字,皆别具风味,多讹为“恬象面”。
1991年7月3日,广东作协于广东大厦三楼召开庆贺陈残云从事文学创作五十五周年暨陈残云之作品研讨会。与会众众,卢荻、黄施民、韦丘、关山月、关振东即席诵诗以贺。
有新潮学子问余,陈残云昔年之商标设计最精彩者何也?余谓,陈老向为作家诗人,何为设计之有?新潮学子曰,闻其成名之作乃商标设计,然未知其详。余悟而答曰,陈老有名作《香飘四季》,无商标设计之作也。
陈残云于研讨会上之自述有句曰,余广州郊区贫家子,今年过古稀,身体健康,从未住过医院疗养院,写过三百多万字,廿多部作品······朴实无华,实在感人。
作家曾炜言:萧殷之死是饿死,周钢鸣之死是胀死。盖萧殷过度劳累,得厌食病,长年不思饮食,致营养不周而逝。周钢鸣体格壮硕,一生食量过人,晚年仍如是,遂罹血脂胆固醇过多之病而逝。
作家郑江萍嗜酒,晨早即饮,午晚亦饮,四季如是,客至愈饮,以开水杯盛而豪饮。有友人以三十斤装陶罐盛酒赠之,旬日而尽。
作家陈国凯凡登台作报告,乡音不改,凡起句,皆平声,凡句号,皆高声,凡朗声处,即留作鼓掌处,其话语虽浑然不明,然音调起伏有序,效果善善。余曰,此种场合,有真人登 台,开口,即已有意境,可取其音色,不必斤斤计较!
1991年7月,粤剧花旦曹秀琴与香港李小薇小姐结拜金兰,于广州酒家三楼设宴庆贺,席开三十有多,广州佛山粤剧界同人济济一堂,书画界名人芸芸而至,热闹非凡。
潮汕籍画家郭笃士病危,自知不治,召子女辈至床前,于床枕下抽出数万元,视孝顺之别而给予,皆大欢喜,盖郭老平生坎坷贫困,未尝显赫,子女辈有因其无能而淡泊者,讵料私积有巨款。诘之,乃晚年卖画所得。郭老自知寿终至,凡求画者出价皆平平,但求有所收入,凡收入皆蓄而不费,故有此巨款。寿终事事妥帖而风光。郭笃士寿终事为同县另一老画家林受益所闻,即大哭。询之再三,始言余大悔矣,余平常多有画货,然无所蓄,皆散发于下辈,今手头无巨款,何来身后之妥帖风光欤。
红线女自谓不喜无泉旁之线字。
红线女年十三,初入行,无艺名,前辈师姐随口曰叫小燕子吧。即有小燕子艺名一年多,后遇马师曾始有红线女之名。即“扎起”。注:“扎起”粤语音,意为“出名”。
红线女谓马师曾日常生活诸事端,颇有不善处,然于艺术,则大事一桩,以文科大学教授之根基而入戏行,锐意创新,刻意独行,凡自创新戏,则于人物典型气质处,多有琢磨,精益求精,遂有绝戏,后继乏人。又谓,随马师曾学艺多年,并未把手教,只在演戏中实演实学,能悟则大成。凡演至不合规处,则即于台上严词呵责,几令人无地自容。此种教法,乃是刃口近水火,即锻即淬,倘是好钢,即成利器!
罗家宝初学收藏字画,苦于未得黄宾虹手迹。一日,忽于马师曾厅中,高悬黄老真迹三幅,即对马师曾言,四哥前辈大师乃收藏大家,若出价索画,则有损威信。未知四哥能赐余一幅否?马师曾时适心情怡然,乃曰:尔小小后生辈,倘能择中三张之佳者,即赠与,勿言价。罗家宝审视良久,即指其中最粗乱墨者,马师曾猛拍罗家宝肩膀曰:“小子有眼力,此乃黄宾虹逝前之制也。”罗家宝遂得此画,惜“文革”抄没失落。
马师曾能书法,偶兴至,则动笔。罗家宝年少随教左右。某日,马师曾挥毫,罗家宝理纸,至大兴,以生宣书行书轴,即落款赠罗家宝。罗家宝本未念及此,大欢大喜,乃珍藏之,至“文革”抄没失落。
吴作人晚年患脑血栓,殃及视角,凡视物只得偏角,犹正面窗关,只开右倾窗户之效果。百无聊赖之际,时时自哼“我们都是神枪手”等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