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写生 1983年 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十一)
林丰俗赴澳门,为妻儿购新装归,于春节初一早,令妻儿着新装拍照,每款一照,乐也陶陶。
1990年春节,小铭偕众赴潮州,登凤凰山乌山东顶,步行上天池,阶级层层,乏气无力,手持甘蔗作杖,口中吟唱“济公调”以自励;群众乐不可支,妇女们掩口而笑。
伍启中某次赴粤西公干,同行中有歌舞团之编导,晚休尝赴舞厅,偕众学舞。编导见伍启中作探戈之拧头状,谓此子可教,有形有款!盖伍启中精人物画,尤精人物头部仰转之态多多。故学舞之际,未及舞步,先有拧头之感受,学来自如。此即庖丁目无全牛之实证。
画家任兴初次莅潮,潮俗以功夫茶待客,凡到处,皆敬茶,一日过尽,夜来睁睁无法入睡。翌日客问睡安,对曰:“昨天功夫茶,一直功夫至天明,真大功夫也。”
有友人谓,日前曾偕五岁儿子翻看家庭相簿,至婚礼一册时,儿子忽大哭,问之,谓偌大热闹场面,舅姨叔伯姑婶皆盛装参与,爸妈亦双双出席,为何独不带吾参加?友人细细解释之,言彼时尔尚未出生云云,儿子更大哭,言,爸妈出世时,为何亦不带我一起?愈哭愈伤心。
80年代末,中央美术学院诸教师略安居,即养宠物,以猫为多。一幢公寓大楼,诸多猫儿女,无法觅主,即成野猫。画家杜键不与人争,独居平旧屋。夜饭之际,门隙处常有饿乏小猫拱抓,眼神十分可怜。杜键心软,即舍食饲之。不多日,猫渐多,且准时于杜键下班之际,云集候之,愈聚愈多,杜键夫妇饲之不懈,真善人也。
1973年,余出差北京住人民日报招待所,出入多与门口值班老头闲谈,有烟茶之交。历旬日,老头忽叹而谓余:“君之广东话,听来极易之耳。”余愕然良久,谈兴顿失。盖旬日以来余频频操普通话与老头扯谈,奈何老头听来全为广东话,卷舌加“儿”十数日,竟付之东流也。
胡一川晚年作书法,粗壮有力,尺幅中中,气势大大,盖 书如其人故。常书“黄河之水天上来”、“鹰击长空”等赠人。
某宴座上客马莎女士言,女人何时最美?吵架之时。男人何时最美?抽烟、沉思、做事之时。又言人生何者最苦?谓,爱也!语惊四座,余为之慨然。智者言,凡嗜烟多年而竟能戒绝者,不宜交。盖与烟缠绵多年,日夕相接,情笃意深,竟能于倏忽间一刀两断,则此君当是绝情义之冷人也。
1990年3月7日,新波逝世十年之际,广东画院与广东美协拟举办纪念活动。旬日之间,愿为主办单位者有十五。“新波十年祭”座谈会,出席者众,盛况空前。余谓逝者有如许影响,是虽逝犹生也。
潘鹤言,新波大事立场鲜明,小事诙谐有趣,于其属下工作,无不生气盎然。
能于谈笑间领导工作者,于今惟见新波一人。
新波临断气前,频频轻诉:“余尚有好多事未做成!”
某客言:全国李,广东陈,十个福建九个林。潮人谓陈、林、蔡,天下占一半。
余所识画人,善饮者陈子毅、李国华、伍启中、王维宝。子毅慢饮,国华随饮,启中少饮无言,多饮则喋喋,维宝无人处不饮,人众处则豪饮。
作家欧阳山,耳奇长,且丰厚。古人谓双耳垂肩者,几近之。
新波长年血压高,高压240度,然日日谈笑风生,情文并重。医生以为罕见,盖常人如此高压,早已见阎王矣。
欧阳山言,赵树理称小圈子写作者为“交换文学”,即我写给你看,你写给我看,惟独大众看不了,不想看。
新波十年祭,潘鹤作新波头像祭之,并赠广东画院。其像戴眼镜,右手持刻刀托右腮,目光下垂,乃慈者、智者、韧者之形象。
1989年,导演王为一为关山月拍电视片《关山月的画与诗》,雅俗共赏。片中以访谈关山月为主线,关山月于片中临场发挥,同期录音,此乃绝好史料。盖其中所谈、所画、所拍,全为真实故。
胡一川凡登台对众演说,则铿锵有力,富鼓动性,且音洪声亮,非常人、庸人所及。尹国良言,胡一川演说,已入艺术境界之佳境也。
关山月八十岁前后,更喜画竹,常以大提笔悬腕直扫,再把纸倒回,起笔处为竹根,收笔处为竹梢,再勾竹节,另加竹叶。自谓,篆笔写干,隶法写枝,草法写叶。
小铭曾谓,儿时听故事,一日老虎下山至村居窗外,听屋内有人声,男曰:“吾不怕老虎!”女曰:“不怕老虎怕什么?”男曰:“怕老婆。”女曰:“嗯,孺子可教。”老虎听至此,郁郁长不乐,世上竟有物件老婆者,更令人怕,只恨不知老婆是何物。即悻悻出走,欲寻老婆这东西。恍恍惚惚,若醒若醉,不得其处。久之,母老虎见其日渐憔悴,叩问其故,老虎惺惺然道其详。母老虎听完,啐曰:“啫!老婆这东西,即是老虎乸!”老虎再问:“老虎乸是什么?”母老虎即吼曰:“我即是老虎姆!”老虎当即惊悸丧魂,良久无声。
庚午二月,饶宗颐翁着女婿邓伟雄赠余对联,上写:“不速到门惟明月,无私惠我有春风。”并作二屏条,着我补成,一是枝叶,二是坡石。余于枝叶上加双雀,题“好鸟枝头亦朋友”,坡石中画达摩面壁初出,提衣欲渡,惜面前无水,题“无水可渡图”,并跋“世人多怕无岸,余独忧无水矣”。
庚午春月,吴南生馈余一团扇面,画东坡与朝云对坐,东坡依树,朝云伸左手,扇中文曰:“东坡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转,泪满衣襟。公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公大笑曰:吾方悲秋,汝又伤春矣!””此文极有东坡味,尤其末句,大笑二字当是神飞之处。
书法家麦华三,番禺人氏,乡里人皆以此为荣光。80年代中期,番禺大石开发住宅区,书法家秦号生即在此择地营宅,番禺县政府欣喜之余,斥资助此美事。盖此后广东当代书坛二巨子,遂皆为番禺乡里人。
潘鹤于天台加盖居室近百平方,只分内外厅,惟寝室只在偏角处辟出三两平方地。仅容独眠,偶得拆旧船上之小浴室,乃玻璃纤维制成之小密室,内一莲花洒,一小洗手盆,一小浴盆,可坐浴。偌大地方,陈列自己雕塑作品,墙少窗多,颇得向阳之妙。
妻子临盆,痛苦万分,呼天叫地,丈夫在旁恳切握手,细声耳语:“坚强些,坚强些。”絮絮不断之际,妻子忽大声说:“你来试试!”
高剑父曾说:“人家满口英文,余满手英文。”盖剑父不谙英语,全靠手势与洋人交流,是谓“满手英文”。
高剑父年轻时为同盟会会员,受命在广州制造武器弹药,为运送成品,尝假送殡仪仗以掩人耳目。
高剑父曾骑马登喜马拉雅山,遥望珠穆朗玛峰,虽跌下马多次,光线刺人眼目,仍攀登不息。
郭绍纲50年代留苏学油画,画风谨严,色调沉实,笔触无华。60年代回国,执教广州美术学院。80年代任职院长,少以画作面世,多以书法示人,书以颜书为根基,有康有为书之气势。
郭绍纲凡言语皆慢稳,逻辑句联,层层转化,且以津门正腔娓娓道来,清晰浮沉,极有韵致。
王肇民先生七十后仍坚持每天下午画人体水彩、素描,风雨春秋不辍,余暇多沉浸图书馆资料室,肩挂小挎包,布衣宽舒,有仁者智者神韵。
黄永玉自广东佛山近郊大沥处,得一沙皮狗,半年即成健伟躯。某夜半,携犬下楼放风,忽见前面汽车房处走出一男子,神色匆匆而有贼气,即放缰促犬前扑,拟作擒歹壮举。讵料犬前行近男子,惟嗅嗅而已。黄永玉作威武声,犬回望作无奈状,相持之际,贼男子已走遁。盖黄永玉平常惟带犬散步,陪犬便溺嬉戏,放风归来,即登堂入室,所见所行,皆美好事,未及训其扑咬之术,狗性泯灭矣。此乃初战不捷,令黄永玉失望多时。
黄永玉画室中有变色龙二,爬驻画板之上,停笔之暇,辄把玩不息。变色龙有奇趣,能随画中色彩调子之转换而变色。
伍启中善饮,初饮无声有色,再饮有声有色,大饮则大声无色,色者脸色也。
王玉珏凡戴手表,辄走针不准,不快则慢,除表放却,即又行走正常,诚奇事也。
书画坛中,凡身躯精小者,多持张力风格;反之,身躯丰美者,多走纤秀风格。细思之,抑或性格之逆反偏爱使然?书法家吴子复,画家关山月,雕塑家潘鹤,皆小身躯而风格强力雄放。书家容庚,画家刘仑、王立,皆丰身躯,而风格则秀纤婀娜。
1989年末,李可染、林散之相继数日逝世。
郭绍纲未任院长时,尝语汤小铭,谓官可做而汽车不可坐,一坐即异于常人而失官本分,激励汤小铭做一骑自行车之官。后,郭绍纲出任院长,亦坐汽车,汤小铭后亦坐汽车,皆未失官本分。
某宴,有客云:升官之诀窍,在只言彼此,不言是非,只言一二,不言好坏,只言必然,不言必需,只言可为,不言可行。余谓,做人之难,正难于彼此之间即有是非、好坏、必需、可行之处。无界定即无所事。细思之,无非无所事无所咨,油滑而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