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写生 1978年 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九)
余曾因《北山记》一书封面设计访吴有恒老,吴老家中陈设简朴,待客则盈盈舒舒,语不多,皆真切,不作套话。座中谈及以录音机录音写作,吴老笑谓:“家中虽有机近年,惜未识操作。”余视之,则机键以胶布贴之,上书中文使用名称,是为方便使用计。吴老40年代以率队游击闻名南粤,传说能使双枪,亦文亦武。时至今日,前辈多以吴司令称之。为文平,不作奇语,文思则梗直凌厉,磊磊兀兀。80年代初,《羊城晚报》时有杂文刊出,街巷茶肆,击节兴叹,市声斐然。有谓“南天一柱”。
花城有舞娘,以足尖芭蕾闻名。初下乡,见水牛伏池中,惟鼻眼额角露出水面,且眼闭耳垂。舞娘即大呼救命,乡人至,询之,指池中水牛,众伫立,舞娘再促之,众笑谓:“牛怕热浴水,正乐亦陶陶,何救之有!”
广东画家黄增立,育双胞女,1987年夏双双考入广州美术学院附中。奇哉。
余友人之子,聪顽可人。曾因大差错,友持麻袋,勒令其入,扎袋口,以鸡毛掸子挥叱再三,袋中无声。尔后,子又犯忌,友裂眦之际,子即去杂物间,自取麻袋出而披头入身,伏蹲地下,俟父威发矣。母于旁转怒为笑,友亦啐尔罢手,忍俊不禁。
南国剧坛,有伊妮者,真名黄见好,广额宽嘴,浓眉大眼。初作《梦浴》小说,以梦入书,梦中有爱,即撞“禁区”,雷弹四起,但无所惧。后又作剧本《美哉,人间》,怪诞之至,嬉笑怒骂,锋芒凌厉,不乏入木之言。针砭时弊处,富幽默感。为人具胆识,无篱栅。为写作计,混迹三元宫下相命者,更跟踪神女,穷究探微。盖为文不作无根之花,无本之木也。
曾作《人生不式》、《血染的风采》之张莉莉,四川女子,口伶俐而步轻盈。初入战士歌舞团习舞,旋因条件不济而转为资料管理员,发愤读书,进而涉笔,即有所成。而立之年,剧作上演,戛然有名气。其剧本,不仅有血性,且有人性,男人气中多有豪气。写兵,真为80年代兵者,难能可贵。
话剧导演王贵,1987年夏于广州执导张莉莉之《血染的风 采》。手法新颖,开幕至剧终,不落前幕,演员自搬道具上台,放定即入角色,话完则离去,时空交错,简练紧凑。台前一边置池水,一边置沙土,交互使用,即成河、成池、成洞、成山、成屋、成路,几近乎魔术。盖话剧本于“话”字下功夫,话中即以情带景,以情晓义,无须反复“栩栩如生”也。
岭南画家关山月、黎雄才、赵少昂、杨善深曾于1983年至1985年间,反复合作近百幅花鸟山水画,各自抒发,默契合拍。天衣无缝,成一时美谈,开画坛先河,旋于香港、新加坡、北京、广州等地展出,画界瞩目,盛况空前。
剪纸艺人李知非,粤东潮州人,心灵手巧,50年代即发表作品,历数十年而不衰,擅花鸟题材,结构紧密匀称,刀法富潮州剪纸特点,绵密灵巧。中年后居广州,80年代中期有个人展览。
漫画家方成,凡行路,步距阔大,频率紧凑,常人不及之。
方成有二子,家中饲二猫,谓客曰:“余家除陈今言(方成妻)女性外余皆公也。”盖猫为公猫,是有此说。
画家刘文西,自50年代至80年代,喜着中山装及戴蓝军帽,数十年如一日,不赶潮流。
画家刘文西常年至陕北延安,下车伊始,即作速写,画至招待所,甫住定,即又蹬自行车下沟,村寨多有老“三同”户,即有居宿饮食之供,夜来灯下闲话间,频频动笔。不旬日,画成叠,勤严不已。画中乡土味盎然。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故也。乡民敬重之,80年代中期,即以画家身份兼任延安市名誉副市长,古今少有、诚亦奇事。
画家李世南,上海人,青年时于西安作工人,兢兢画业,师事石鲁,得长安画派之风韵。而立之年,卓然有画名。不惑之年,南迁武汉。画作大写意,颇狂放,张合有度,粗细相兼。为人斯文耿直,言之有物,勇于进而有所思,乃楚地一汉子。
画家方增先,50年代以“粒粒皆辛苦”饮誉画坛,60年代初有《怎样画水墨人物画》一书问世,学子多执为规矩。后又有《说红书》一画惊动画坛。画风蔚然波及全国,几为现代中国人物画之标尺。因长年患胃疾,盖苦思虑故。80年代中期自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回上海,任上海画院副院长,执职上海美术馆馆长。画中用线之笔法,精美有致,抑扬顿挫,迎引导送,皆备矣。以折枝花鸟法化入人物画,结构准,俯仰浑然。近年有“团块”说,盖竭其心力而出之金玉良言,后学者宜三思。
画家陈衍宁衣袋常备小纸片,凡见有好动态,辄执笔速写,有所思则记之。田中插秧,亦勤作图记。下矿井,则以塑料包纸本揣怀中,汗注满靴,略作休憩,即出怀中本子画之。其画中之精准生动造型盖由此而来。
邓崇龙,广西人。入中南美专附中,素描精绝,所画头骨,面中有面,为后学者楷模。凡基础课,皆精习。于创作课,多以精熟之技艺描其心中形象,粗壮愚霸,原始味足矣。附中毕业即至珠江电影制片厂任绘景美工。工余倾全部资金购油画工具为他人画肖像,琳琅满室,被画者满意,则可取去,豪气迫人。时时作木炭小画,乃创作之稿,其中极尽理念之表达,不囿于一隅之见,多深刻之构思。80年代之流行模式,邓君在50年代已孜孜探求。诚先觉者,惜鲜为人知。
油画家韩宝琳,聪慧过人,十九岁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即入中南美专(后为广州美术学院)任教。学生多有年长于她者。教学之余,创作锐进,予人印象尤深,1959年曾作《风),画一下放女干部挑山草归来与大风抗衡。1963年曾作《第一次收获》,画中一藏族失明老人,伸手模第一次种下收获之稞麦,阳光璀璨,感人良深。1965年后,精神恍惚,冤入疯人院,飒飒英才,沉没无闻。
谭畅,陶瓷工艺家,讷于言,勤于业,1987年9月于广东民间工艺馆举办个人展览,展陶艺精品一百多件,轰动艺坛。数十年火候萃于一厅,光彩夺目,风格阳刚明朗,一扫广东艺坛之小巧绵密。余谓其作品,乃广东一宝。
徐晴,服装设计师。窈窕清美,不施脂粉而光彩照人。文静内秀,喜读书笔记。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工艺系,而后任教该系,为广东服装设计教学第一人。
80年代,美国韩默藏画来中国美术馆展出,画箱至,美术馆无库房装卸与预展室之设备,拟在露天大院启箱,而按合同规定所有画不能直射阳光,无奈,即着令十数精壮小子手挽大帷幕覆盖箱之上,乃启箱出画,画走幕移,亦步亦趋,类民俗婚礼之迎新娘,颇可观。
叶浅予八十后,病危,思及一生作品及藏画去处,拟赠中国美术馆,召人商谈,未决,盖此馆无画库设施。及病愈,再续前议之际,叶老不言语。
中国美术馆偌大建筑主楼内竟无厕所。凡如厕者,即使登上了三楼,亦须下楼外出再步行数百米,方可了事,奇哉!
1987年初夏,羊城有刘晓庆作品欣赏晚会,刘晓庆登台唱歌跳舞,然后放电影《芙蓉镇》,刘晓庆住珠影招待所,《银幕》杂志约余为之画像。会晤中,余赞《原野》之表演最佳。刘晓庆曰:“君以为《芙蓉镇》如何?”余曰:“《原野》活灵活现,气质感人:《芙蓉镇》真真实实,情节感人。”又余赠画,画中小和尚坐梅花丛中,题“人若骂我我也驾人”。刘晓庆乍见曰:“唷,小和尚!何耶?”余曰:"和尚而至于小,且逃至花下,其境况可想而知,若还挨骂,难怪回骂,又何况头上无辫子可抓,何怕之有!”刘晓庆笑曰:“善。”又刘晓庆云,时有不想拍电影之念头,拟弃影从文。余以为未必尽然,当今尚需大拍特拍,毕竟观众对刘晓庆本人之关注已大于对其文字作品之理解与肯定。尚须有影作来锤打、浇铸,方有铁定之日。
刘晓庆言谈间富神气,能顾盼,谈锋明快闪亮,有线索脉络,乃自信之谈。确有掌八面风之能耐,是有见地之明快人。其脸额头开阔高圆,有大度,加之嘴角细致,颏巴精巧,即富生动感。
电影演员冷眉初上银幕,即予余深刻印象,神色间有橄榄味,无言处最佳。及演某电影卸装晤见,亦有此神韵,气质使然。
电影演员黄梅莹在某电影中饰渔家姑娘,余为之画像,供拍摄用。盖此片中画家作品多为余作,惟油画为袁运生作,计八十多件。梅莹寡言,眼大而郁郁,犹如潭水,飞鸟掠过,娴静无息。梅莹肤色白皙细腻,余作全身肖像二幅,其一为中国美术馆收藏,题为“绿娘”。
余有印文“再三再四”、“儿时曾饮韩江水”、“家住南粤”、寸寸居”、“榕须廊中寸寸居”、“鸟不人语”、“前人前我独我”、”“直寄焉耳”、“胸无宿物”、“肉灯身”、“多情”、“巫山一段云”、听风听水”、“有恃无恐”、“寸丝不挂”、“葫芦山下龙虎门”、拍铜街头铁巷黄”等。余之生平出处,艺事见解皆在其中。
珠江电影制片厂1986年拍《孙中山》,乃大制作,堪称巨片。导演丁荫楠有雕塑、绘画修养,大场面富造型气势,多有绘画效果出现。
潘鹤历人生坎坷后言:“好人在台上,坏人在台下,二世之下,台上皆是坏人,因而下台;坏人在台上好人在台下,一哄之下,台上全是好人,于是不下台。”
潘鹤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钱绍武、傅天仇、史超雄、盛阳四主任闲谈。潘鹤忽谓贵系堂堂皇皇,何以没有正牌主任?众愕然谓:“吾辈皆任现职,何谓不堂堂皇皇。”潘笑谓:“余粤人粤音,读“钱”音“前”,读“傅”为“副”,读“史”为“屎”(极差之谓),读“盛”为“剩”,故虽有四职,却是前主任,副主任,屎主任,剩主任。故有此感。”
诗人韩笑长年胃病,老病号矣。“文革”期间被抓斗,日以葡萄糖吊之,稍醒再斗,亲人朋友料其必死无疑。韩亦以为必死。后忽思及须留眼看别人如何死,即自定日做体操三十遍,无药治而能活。劫后归家,续练长跑,人莫知之。日渐加码,遂可晨跑十数公里。某次,单位开运动会,邀其参加,韩惟报万米长跑一项,赛跑之日,看笑话者众,韩竟跑完万米,且状态良好。得奖之时,不无骄傲,自谓此次乃全凭自己力量得来之登台,盖以前频频上台演说,皆借他人力也。
诗人黄雨善打油诗,其中多有辣味。平素少入衙门,不谙官场人事。某次,偕众诗友宿江门东湖宾馆,晚宴,席中有人来祝酒,众肃然起立,黄雨端坐无谦意。祝酒人至跟前碰杯,黄雨即询其何单位工作,任何职,众代答曰:“此乃叶选平同志”。黄仍询之,众再答曰,“此乃副省长”。黄方略有所悟。
(未完待续)
画家林墉妙语连珠的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