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写生 1978年 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六)
冰兄一辈子于为官者多不敬,于平民者多有慈心。好为天下事抱不平。尝谓:“倘漫画仅为大家不随地吐痰、不坐霸王车而存在,则早不为此业矣。诚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有大作为之大手笔。”
画家黄笃维六十后发奋书法,单刀直入行草,叠箧盈箱,纸尽笔秃,得潇洒飞动之致。凡写至得意处,辄过画室呼人入视,恨佳作之不为人知矣。
书画家涂夫好书法,尝于办公室大书特书,忽一连数日,众人报纸不翼而飞。众异而查询,方知全为涂夫兴酣之笔下物。诘之,谓虽经书法,仍可阅读,无伤大雅。
涂夫曾打电话至夫人单位,接线者询找何人?涂曰:“找吾妻。”对方啐曰:“单位女子多多,谁为尔妻?”涂曰:“且慢,吾忘妻名,候余查簿记。”良久茫然,接线者即断线无声。
涂夫擅踢踏舞,七十前尚能踢踏有声。尤能魔术手彩,喜笛子,好指挥,皆一二而已耳。
黄笃维富收藏。以书画陶瓷为靓。“文革”前古物价贱,善眼者易得佳品。黄老于是多得奇货。所藏石湾清代双鱼红釉瓶,独步之物也。公仔之类,多奇人异物,小巧精美,与市井藏家殊途而异。所藏居巢斗方、仁山白描、高俨山水、居廉金笺,上上品也。
黄笃维喜听西洋古典乐曲。跳西洋交谊舞,以写意手法为之。迪斯科流行之际,亦勇而为之,惟不扭腰肢,只扭脖筋,众谓:“此乃迪斯筋。”
书家秦咢生八十五曾单身赴东北述艺,迎接者窃以为八十翁须有两掖者,于站台遍寻不得。秦咢生伫立良久,客尽人稀,拟起步,迎接者悻悻然近前,询之释然。
秦咢生每宴,喜啖鱼头、鸡翅、鸡脚筋,谓有嚼头。
1985年岁暮,广州文德路文化大厦火焚,秦咢生居其附近,火起倏忽,夜空红半,家家忐忑。其时金石家黄文宽即着其子趋秦宅,谓助秦公迁物。秦公泰然,言勿哉,惟气温何奈剧热欤?
金石家容庚多直言。曾当诸学子面谓麦华三曰:“君学二王,可得几分?”麦华三肃然笑曰:“可得六七分间。”容庚大笑曰:“六分足矣!未知然否?”众学子皆唏嘘。
秦咢生健步爽神,登山快捷,八十后登白云山、莲花山······皆兴趣盎然,且行且谈,时有佳句妙语。
秦咢生多寿,八十后赴宴,其子多相偕,时其子已退休,六十开外矣。相形之下,其子兢兢,秦公怡然,令人忘老。时至1987年,古文字家商承祚于社交场合,辄衣唐装开襟大褂,宽腿扎腰裤。夏时为中袖白色,配以葵扇纸扇,冬时则为深色棉袄褂。言谈操京韵普通话,举止方正,可谓岸然。惟家中仍用电灯,未曾点灯举烛矣。
书法家王子厚,六十前为生计缠,书艺赖八小时外。然书风怡适,深蕴淡发得天趣。苦力周正处,真散逸也。
麦华三额其居家为“万简楼”,言收藏之富。居室物件简朴,一盘茶杯几种款式,然作书端丽秀美,甚合人意。
麦华三授课,以自家所收字帖拆散,分与学生,皆大欢喜。
麦华三任教广州美术学院国画系期间,喜为学生作品题字,虽篆、隶、楷、草齐备,而黎雄才多有微言。盖书家之字入画,难水乳交融,虽字字珠玑,惜不调和矣。
古文字家商承祚九十后,曾于欢宴新加坡中华书学会之际,引吭高歌,非诗非词,乃京剧选段,唱念有致,殊难得耳。
书法家麦华三有弟子冯维纲,七岁成名。麦老外出游艺,多携同行,每启程,冯即持伞随左右,是时伞柄尚高其头顶半尺,宿止处,麦老邀其同床,主人耿耿,麦老谓一床足容老少矣,犹如父子。
麦华三书艺示范,常书一草书神字,写至末笔,即闭目旋身大转,跃起顿下,一点下去,开眼顾左右作微笑状,真举重若轻,富刺激。
麦华三授书艺,皆从学子写自家名字始,麦老先书写各人名字,命双钩填墨,单钩填墨,摹写、对临各数十遍,务其娴熟。谓名字于一辈子书写机会极多,不先正其法,无以全其他。
余曾访巴基斯坦,不谙英语。一日翻译休息,进餐时刻,无法点菜,忽悟及可画图示意,即召侍者以笔画一鸡形,且用笔“x”其半,侍者点头。又画一鱼形,再“x”其半,侍者点头。思及吃饭,即画一盘形,于其上圈粒粒状,侍者亦点头。吾妻苏华思食番茄、黄瓜,即又画扁圆形之番茄,并指餐巾之桔红色证之,侍者竟亦点头。又再画黄瓜,侍者频频点头,笑而去。及上菜,大讶,鸡鱼无误,而盘中皆绿色圆粒之荷兰豆,惟用开水泡过而已。盖侍者见余以圆圈画饭粒,窃以为豆粒也。及后,又上桔子四个,香蕉六个,此又误将扁圆形误为桔子、长弯形误为香蕉故。愕然之余,惟以桔子、香蕉配鸡鱼就餐,此乃余生平惟一奇餐。
余行走多急急直前,苏华行走常宽缓,且横八字开步。并肩之际,常有横直快慢之苦。故偕行多成前后局,苏华在前,任其宽松,余殿后,以抑速度,且避横直之虑也。
画家王立尝至僻远山村参加政治运动,为方便计,携小药箱,多常用药以自救。进村后,见一妇常戚戚,询之知其有女患麻风病。王立以火柴枝触其皮肤,有痛感,窃以为非,启药箱审视良久,无妙药可对,忽思及碘酒可消毒,亦无害处,即以碘酒分次搽烂处。日渐久,竟痊愈。一时名噪山村,众誉为名医。传誉之广,遂令周围百里,多有慕名求医者,偶亦奏效。盖山区少有西药故。忽一日,有村民抬一火伤者至,伤者亲人恳之再三。王立拒不医,乃非不医,实无力医也。
评论家于风擅文论,余暇能导演话剧,且喜拉京胡,常与清唱者伴奏。杨之光、陈秀莪、迟轲皆能发金石声。
胡一川负党务政务数十年,惟眷眷于画画。1964年文艺整风时,工作队进广州美术学院,宣布美术学院画模特为资产阶级。翌日,胡一川因有一历史画未画完,请模特续画。为工作队觉察,即令其开大会上台检讨,学生大惊讶。此为艺术院校之奇事。
余卅岁前,冬夜骑自行车过小港桥,失车撞地,前牙尽失医治后相貌改观,盖撞车前门牙排列“抑扬顿挫”故。女儿谓听其母说,失车诚可怖,容貌遂姣姣。
余四十前室无“张台之地”,画画皆挂墙竖写,尔后遂成习惯,凡画皆立写,缘于不得坐,故画多有不安定感。
余喜种叶,尤室内耐阴品种。盖种叶可长赏,而种花则忌花多眼乱也。
余曾偕陈衍宁于北京体育馆看巴西女篮赛,赛中多有喝彩声。余见球员姿势飞跃美好处,忘形呼叫,惜全场无响应,皆以目瞠余。衍宁愧窘甚,附余耳曰:“赛有输赢规则,未可动辄喝彩,徒引人嘲耳,请慎声色。”余肃然。自此不进赛场,至今未识诸种球赛法则,难判是非输赢。偶于荧屏看赛事,则不论输赢,凡姿势优美辄击节拍腿,自叫自叹,不亦乐乎。余于博弈,习而不悟,始终未得要领。盖平生怕“规矩”,喜野战故也。
1986年末,余偶获顺德画家麦宝霖珍藏高剑父照片九帧。乃1949年所摄,高师着西服,风采灼灼。
余有近视之病,凡入神处,辄侧左。昔年,余先入场观电影,衍宁后至,其位在余侧,黑场不得而入,衍宁急中生智,半蹲看头影,见有左侧者,即就近,果不出所料。
余少年能丝竹,尤工二胡,曾于广州美术学院乐队坐席十载。
1982年前后余居室逼仄,画画仅12平方房之一半,成长条形,门亦得半,惟斜开侧向方得出人。客至无以对坐,成斜角相对,恰余有侧左之病,倾谈入神处,愈加侧左,则愈成对角形,亦“美事”。是时作画多题“寸寸居”。客问何解,余曰:“寸时寸地寸纸寸墨,不懈艺术之谓也。”又每逢写生,室不容人即以走廊相就。楼前适有榕树婆娑,伸枝入廊,长须飘拂,不乏诗意,遂刻“榕须廊中寸寸居”以铭之。
余曾购一鸟,胸肚皆白,背浅灰,翅漆黑,嘴深蓝,爪深灰,高雅非凡,惜五日后乘喂食之隙飞逸。余叹惜良久,此后再未见有此品色。
粤剧名演员罗家宝以“虾腔”名世。能作寸楷书法,工整朗秀。亦作人物画,60年代有“钟馗”图,形神笔墨佳好,近年每有新作出。除任广东粤剧院艺术指导外,兼“红船今侣书画会”副会长。
曲艺家李丹红以平喉曲艺名噪南国,且擅琵琶,能创新曲,一曲《二泉映月》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余最折服。
李丹红独唱会之服装,皆李丹红奔波车纫配制。尝言对服装设计颇有兴趣。
李丹红独唱会演出伊始,于剧场门口放鞭炮、舞狮,热闹非凡,围观涌涌,通为之阻塞。演唱会以此形式开始,乃新招也。以李丹红之美艳而有此心思,令人击节。
方楚雄,花鸟画家。少时师刘昌潮、王兰若,能作意笔花鸟,颇仿佛,一时以神童名。弱冠之后,平平。乃发奋入广州美术学院深造,痛下功夫,而立之时,画亦立矣。
林丰俗,山水画家,相貌古朴,温厚内秀,勤于业,谆于教,常年无火爆之表情,可谓“现代君子”矣。
林丰俗凡夜过余寓谈,九点钟响,辄揖请回归,谓天已太黑,须及时回家。言辞婉转且坚决。盖日入而息之观念尚存焉。
林丰俗凡着衣必有过人处:常人着短袖,彼则长袖。常人着长袖,彼则加背心。常人着一件,彼则二件,谓有备无患。
韦丘,诗人。凡谈话,必以强音出,声出数十米。善诗。写下田归来,有句云“裤腿上······泥花点彩······”,余经年未忘此四字,常谓诗中有画,莫如是焉。
诗论家、散文家易征,居室家具凡半月必易位。盖思变成性,不安现状之故。夫人能做美食,屡有新花样出,于家具之频频易位中亦适然。
诗人芦荻,工新体诗,亦擅旧体诗。凡人多之处,诗成必亲自吟咏,声调沉厚,略嫌沙哑而已。所到之处,成诗快捷,稳而准矣。
经济学家赵元浩,硕壮健实,喜步行访友,七十后仍如是。
名医马仲,擅花景之营植。且收藏花卉盆景书籍,以佐实践。
吴南生富收藏,擅书法。昔岁精于文,从政之余,有剧本、小说闻世。余曾为其小说《松柏长青》插图。
欧初昔年游击珠江,担道义而扬缨枪。而后喜收藏,善隶书,且热心广州市花、市鸟、八景之评定。日常喜游泳登山,渡珠江、登越台,亦皆投入。且任广州诗社魁首,时有风雅之作。
南国画坛,王肇民兀立一峰,画格沉雄劲拔,醇厚凌厉。有画论问世,多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之说。为人大度,富长者之风。凡教课,必亲自作画,言教身教并举。非真功夫真热肠者莫敢为。凡讲座,听者踊跃,座满而林立。
陈广画真率奇拙。兴来之制,多有奇意,扇面尤佳,苍茫磊落,工拙不计。画多署名“卓坤”。
老作家陈残云,广州北郊三元里石马乡人。乡里多种桃为生。自1982年除夕始,陈残云偕三元里父母官发起石马赏花会,岭南文、诗、书、画名家济济一堂,为文坛佳事。
(未完待续)
画家林墉妙语连珠的散文集
林墉日本人物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