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墉：大珠小珠（五）

南国不知冬 1987年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五）

出版家罗宗海，与人握手，坚定有力，握紧轻摇，绝不随意，握完之后，印象不灭。盖认真故。

画家卢振寰八十后，记忆日微，题画须由人写好照抄，时有将一行字写于一个字位置者。旁观者不敢直说，婉言卢老可移笔另起一行，卢老嬉笑曰：“唔使、唔使，一样得慨。”又偶翻旧衣物，着夫人嫁衣裙，喜不自禁。又偶至邻家坐谈自如，日暮不归，邻人悟及老懵，即唤家人掖归，卢老曰：“天晚矣余不出家门，无暇行街。”盖卢老以邻家为已家矣。

画家杨之光，潮汕揭阳灰寨人，故有潮籍之称，然不谙潮音。生母乃上海人，少年居上海，故善沪上音，亦可谓海籍。弱冠曾至羊城，入春睡画院，得高剑父教授一年，解放后旋至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师徐悲鸿，又得一年。于是集京派、海派、岭南派于一身，兼潮籍、海籍、粤籍之亲，操京韵、海腔、粤白之长。

杨之光喜新技产品，举凡塑料、电子诸玩意，无不爱不释手。乃有“杨塑料”、“杨电子”之美称。

杨之光外出携各式药品十分齐全，且数量可观。故乡下人皆以杨为医生，忖其药品齐全也。

杨之光下乡课徒，绝不放过一日闲，天天必带头画写生头像，学生得益，自己得艺。真勤奋矣。

杨之光喜于一切自用物品刻“之光”两字，即木屐、碗筷、书包、雨伞、火柴草帽等亦然。志在分明不杂耶？

杨之光门口告白甚多。来客须默读数分钟方能“各取所需”，明白所为。如写有：“有电时按此”、“停电时按此”、“午睡勿按铃”、“九时后在院长办公室”、“鸥洋出差，访鸥洋者勿按铃”······

杨之光用过之杂物，皆钉于墙上作纪念。故室中琳琅满目，不见白墙。画室画桌满是物件，无可容它物。

杨之光能唱京戏，亦唱歌曲，音色浑亮。

杨之光善金石，曾跟海上名师学艺，仿汉之制尤佳。

水粼粼1979年 林墉作

杨之光夫人鸥洋好胜。尝众人轮值比赛炒田螺，味美者得胜。鸥洋万分投入及成，味殊佳美，众喷喷，即喜不自禁。帮手者谓鸥洋掌勺曾放入两小纸包东西下锅，众讶，恐有邪，鸥洋即大声曰：“无嘢！两包味精啫。”此两包乃鸥洋私掏腰包秘而不宣之物。众评曰：“味道虽好，惜借味精之助，非手艺之精良，败局！”

鸥洋热肠善心，学生画素描缺铅笔，令学生即往家中面杨之光索取，并日，与老杨说，是我要的！颇有雌威。

鸥洋当大学生时，每逢广州美术学院晚会演出，即单辫大襟小蓝围裙，上台唱小二黑，楚楚动人，真如好女子貌。后至干校，竟能挑百多斤担子，驶牛如带子，威爱并施。凡男子所为，皆跃跃而有所成，诚奇女子也。

鸥洋自美国讲学归，四出作报告，仪态讲究，富风度。杨之光谓：“彼跨洋归，见大世面，经大美境，即有求美心，方有如此美貌。美者，须历其境而发乎心，非此不善。”盖鸥洋长年不事妆饰，随随便便，丽质掩没，未露峥嵘耳。

鸥洋有五岁小女灯灯，惜如掌上珠。某日宴上，他人戏言，“灯灯是小狗”。灯灯喏。他人又曰：“妈妈是什么？”灯灯即笑曰：“是狗妈妈。”众捧腹，灯灯乐不可支。鸥洋不可忍，即顿足指灯灯谓：“余爱尔如斯，竟如是，真非吾女矣。”言之声泪俱下，苦不堪饭。灯灯傻闷不已。真大爱大怨矣。

张绍城、陈衍宁、伍启中、招炽挺为“岭南四大天王”。四人皆广州美术学院附中同级生，性相投，1966年曾合绘《南海长城》连环画，精美新颖，领一时之风尚，画坛年青辈为之倾倒，争相传摹，一时羊城纸贵，群誉为“四大天王”。

1972年，余与陈衍宁、汤小铭、伍启中合绘水粉组画《国际歌》，一中堂，八小幅成二联，合九件，送全国美展，因国际题材不展出而落选。选前广东作品暂放中央戏剧学院礼堂，闻讯多有前往观摩者，折服而誉为“广东四大金刚”，传播遂及全国。

汤小铭，广西桂林人，性聪慧，就读广州美术学院附中，尝以女装赴晚会，花巾包头，红袄布裤，黑色土布鞋，作羞涩状而不启口，真绝好小姑娘也。

夏天1988年 林墉作

汤小铭善舞，曾与女画家杨白子跳新疆舞《春天》，于武汉获奖，此节目即成学校保留节目。余曾为之伴奏，小铭多即兴动作，富剧场效果。

小铭曾因神经衰弱疗养于从化温泉，半年中练就一手行草书法，峭拔生动，合乎其性。

小铭于音调、动作敏感，听歌看舞，即能仿佛，虽不精准，但富感觉。

画家伍启中寡言、务实，心灵、手巧，作画精密，不厌其烦，不至最后展出之际，绝不放笔。为求笔效果，竟能以白粉细剔墨黑处。尝与单柏钦赴惠州宴，单挥毫醉笔，画就辄卧，翌晨起，画幅整然，细看已为人精心收拾，问之乃启中深夜所为。

伍启中凡乘车，辄开车前三分钟翩然而至。人或责之，惟喏喏而已。凡赴宴，辄第三道菜而至，亦喏喏，怨声中绝不改容，仍如是。

伍启中夫人沈明洁，陈衍宁夫人徐家琦，未婚前皆擅舞蹈，为广州业余舞坛两明珠，各能领衔主演，全赖天资加刻苦，殊为难得。

伍启中善摹声。凡电视歌曲，辄能随意唱出。即英文、日文歌曲，亦照唱不误。尝于众人聚会处，听小铭仿“姿三四郎”序曲，深不以为然，即随口吟唱以斧正之，虽有音无字，而逼肖惊人，四座哗然。

伍启中好身体，能踢足球，画坛少有。工笔人物画家王玉珏喜跳交谊舞。凡画界舞会，多极投入，尽兴而归。

山水画家陈金章，师关山月、黎雄才。多白发。尝偕关山月游海南岛，经湛江，湛江当局至机场迎接。及下机，众均朝陈金章走拢，成众星拱月状。盖陈白发皓首，俨然老者，众以为非关山月莫属。及醒悟，关山月已入休息室矣。

廖冰兄耳软，客中有述及凄凉处，即唏嘘啜泣、眼湿耳热。述及飞扬处，则朗朗大笑，座中无及者。尝谓：“余乃家中最老且最小者，盖年龄为最长，而于事物兴会处比最小孙子尤天真无忌，此最小之谓也。

（未完待续）

画家林墉妙语连珠的散文集

林墉日本人物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