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墉：大珠小珠（三）

廖洁莲像 1979年林墉作

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并汇编成册，曰“大珠小珠”。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物是人是，物是人非。想想，拿出来微一微也好，想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亦笑笑。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三）

黎雄才家中有红木柜，藏清季旧墨，自谓一世用不尽。又藏石青石绿，手研自用，不购市井劣货。

黎雄才每作大构，喜学子围观。以茅台酒研大池浓墨，从容下笔。先一色墨画去，不作小稿，不用朽木，胸中自有山水；下笔飞舞，近看落落有书法味，远观飒飒有山水音，令人叹绝。观者为之失声，每会此际，黎老笔下更生龙活虎，犹如神助。

黎雄才作大画，每天或画一树，或画一山，辄白手而成，衔接无痕，如一气呵成状。且喜先裱全纸而后落笔，丈寻巨制，无滴墨污痕，仿如天成，叹为奇观。

黎雄才画松，天下绝笔。弱冠游学日本，曾用铅笔细细描画松树姿式，乃精绝白描也。一丫一转，一枝一折，皆双勾出之，玲珑剔透，抉微格致，殊为佳作。昔日曾有如此深入功夫，难怪一生挥笔如郢人运斤，神乎！

黎雄才七十前后，偶于某宴会酬酢之际，唱京剧《追韩信》数句，博满堂彩。

黎雄才六十后仍骑自行车，使转自如，入闹市而不惊。过海珠桥不下“鞍”，气壮胆大。自谓骑车不用怕，从来只有人撞车，未见车撞人，车乃人使之也。并谓骑车在乎判断，可快则快，该慢则早该着意。即大胆骑车，细心看路是也。

黎雄才每完成巨制，辄喜甚。见晚辈学人，愉悦溢于言表，频频敦促前往观看，并细细道出何处生动，何处精妙，何处叹绝，并谓不看太可惜云云。于己之作，珍重如斯，殊为难得。

余曾获一海南岛猴子，嚎叫之际，令驯养之鸟雀失控屙屎，无可奈何，转赠黎，黎师即以中秋月饼喂之，日食一饼，并于阳台做一木屋，猴乃逍遥。及年余，猴自阳台栏杆跌下，链条套住花盆，花盆下倾砸死。

黎雄才每年除夕，即作一花鸟画谢岁迎新，并张于地下客厅，格调清秀、苍润，每有逸笔出。

黎雄才身体康朗，精神矍铄，自言笃定活到一百二十岁。

黎雄才楷书学钟繇，行草尤佳，用鸡毫，游动飞跃，苍劲健秀。

黎雄才晚年谓人曰：“余处世有十六字诀：百无禁忌，适可而止，运行不息随遇而安。”余八五年胃病，戚戚无生气，黎老书十六字诀赠余，及见面，又附耳曰：“尚有一句，未及书写，谨记之，不要做官。”

侯玉婷像1979年林墉作

黎雄才胃纳颇佳。曾于暑日，余与小铭过门造访，适逢剖十斤西瓜，一笑之间，瓜半殆尽。

黎雄才画山水，极少题诗，应是诗在画中欤！

黎雄才衣着颇讲究，皆名牌货色，绝不马虎。多洋装，笔挺英岸。上课亦如是，并持名家折扇，一上午而数易其扇，饱人眼福。

黎雄才极重写生功夫，积稿盈箱满箧，页页有出处。尽一生之力，拟写长江、黄河、珠江长卷。并额其室曰：“一河二江画室”。

黎雄才于学子中，极少赞誉。应酬场合，人多美言，黎老即唱反调，人赞吾弹，指瑕疵而直言。尝谓值吾骂者，也不多矣。

雄才少著述，而日常课徒，多有警句，亦精亦绝。尝谓：写生写生，一言难尽，即从“写”字说来，已是一字禅机，诸物形备，皆从“写”出，以写求形，神韵应之。又“生”字者，谓所写之物皆生物，非死物，我人写物，也“生”人写“生”物，“生”人有情思，“生”物有活形，“生”“生”出之，乃发！且“生”又“生猛”之生，生动解也，作画以生动为要致，生动则活，有生气耳······于笔墨解，尤生熟之生，画贵求生······

1963年前后，广州美术学院国画系学生辑有《黎雄才画语录》油印本，未知散佚否。

黎雄才谓戒烟妙法乃非好烟不抽，盖难得有好烟，好烟又舍不得抽，即数量为之下降，为戒烟第一部曲耳。

黎雄才昔年游西北，以马代步，谙骑术。近年深圳西丽湖辟有跑马场，黎老年届七十，仍单手挽缰策马小跑，嘀嗒声声，然而过，羡煞后生辈。

苏家芳像1979年林墉作

黎雄才教学生之法，循序渐进，由浅入深，一枝一石，务求精娴，课徒之稿，亦图亦文，生动沉实，乃山水入门之金锁匙。

黎雄才于艺事万分自信，看他人作品，不合理法处，绝不含糊，直白陈说，无亲疏上下之分。

黎雄才“生猛”，五十开外，带学生至粤北授课，兴之所至，与学生于铁道上作单轨步走比赛，得第一，而学生多有倾跌者，黎老谓：“予少时即谙此道，噫嘻！”画无妄笔，不涂不改，不依稿本，胸藏丘谷，虚处实写，实处通灵，黎雄才山水画是也。

黎雄才用笔使转处，得高剑父神韵，潇洒遒劲。

雕塑家潘鹤言精神之高，需有物质垫脚，犹如台桌不够高，需物质垫脚。倘只用精神垫精神，实难垫起。物质者，如可入嘴下肚，则更妙，垫台之物，倘先用腊肠垫起，则自有以砖换腊肠者，则台可承高矣。

雕塑家潘鹤能用市井之言谈艺术之深玄，多有奇趣。尝言看相佬依面相分忠奸现善恶，观升沉察起伏之说，乃人类看人之经验集大成，于艺术之类型化亦一辙。又尝言创新云云，犹如众人行街，其中创新者犹行急急者，虽先于众人之前，亦在众人目中，乃知其先行，亦知其创新。设若行先至于众人视线外，行虽为先，而众人无从寻他，当误斯人逝矣，虽创新而不为人知。故先行者倘与众人携手，又先行半步，步步行开，则真是创新耳。

潘鹤曾患盲肠炎，首次手术不佳，化脓溃烂，又开刀，又不佳。后养胖，再开刀，亦未善，又再养胖，再开刀。反复近两年，腹部常用绷带护住，出入医院，如登堂入室。

潘鹤以雕塑名，每至外地，则多作水彩。自制写生盒，精巧细小，以铁香烟盒改装，藏之衣袋，方便之至。所画水彩，多调子气氛，不事细描，卓然大师风气。

女画家鸥洋快嘴斗胜，古道热肠。每见不平，辄自动卷入，事无论大小远近，情无论喜怒哀乐，皆真诚投人。他人谈恋爱，起伏波折，鸥洋奔走男女间，极尽余热，欲成其事而后快，惟双方因鸥洋与其谈话太频密，占其约会机缘太多而怨嗔不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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