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墉平时喜欢带个小小本子,想到什么,随时记下,尤其在车船、開会、睡前、无聊、心痒時,想到就写,不觉写下十数万字,这十数万字,记录的是他见过的中国艺术界的各种人物,音容、笑貌、故事、趣事、逸事。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今拿出来微一微,同辈们回忆,怀旧,笑笑,后辈们了解,知旧,偌偌。同辈后辈共笑笑。
苏华2020年大暑
林墉:大珠小珠
(一)
国画家何海霞谓张大千在京华居住时,凡用新笔,初书扇面,次画花卉,偶再画山水,用不过三,即弃置。此名士风度之一斑。又,喜用古墨作画,古董商辄以四十银圆索价,大千面不改色,曰多多益善。古董商问何以舍此重金?大千曰:“此墨本专为我而制,吾不用,谁用?今不用,何时用?”又,大千着学子每天清早磨墨一池,不画完不歇息。
书法家郑踊先,晚年以章草笔意入行书,使大号猪鬃硬毫。余曾求书“多思”二字,六尺大纸,一瞬而成。凡书至字形盘转处,则慢而专注,使转如搏虎。至竖直处,则舒徐而为。书成张壁,舒徐处有闲逸气,搏虎处则精严无俗气。郑老中年以谨严“馆阁体”名世,晚年变法,即大手笔。
北京书家宁斧成,以隶书名世,独树一帜,当代无双。宁老对金石有心得,以石上书印稿之反字法入其书,即成风格。凡书,左重右轻,横竖间入断续之笔,奇兀斑驳,古拙朴茂。偶有篆体入隶之异想,则险趣横生,令人绝倒。
画家黄胄曾谓余:“想到就画,不要等什么。想到深刻了才画当然好,只是等到深刻了,往往没有机会画,而且什么叫深刻?人,一辈子有很多时间不由自主。只有抓紧一切时机,想到就画,在画中来深刻。要不然,即使想得很深刻,只是画得太少了,根本画不起来······”细思之,平凡之中确有哲理在,非真实践者无此中的之语。
余宿颐和园藻鉴堂,尝于夜间至黄胄画室,见画桌旁有四尺六开纸一叠,黄胄以大笔蘸水墨点垛成毛驴状,只画大象,不拘小节,未一刻,墙满地满,再一一捡起,加以勾提,眼、唇、缰、蹄具现。翌晨再往其画室,见昨夜之十数张毛驴有三五者已加上工细人物,并着色落款,张于墙上。盖昨夜人静之时着意之制。古人谓:大胆落笔,细心收拾。诚如斯。
黄胄画巨轴,可以就局部着手,顺当画去,乃至张挂大局紧凑,非琐碎堆叠之流可比。
黄胄四十前画,速写功夫老到,线条逸而有劲。四十后画起止讲究,书法之趣溢现。以画驴为世人知,然狗、马、猫、鸡更为神奇。自古以来,画狗无过其右者。
黄胄作画,烟不断,酒不竭。腿疾后略远酒,烟则嗜之如旧。
黄胄腿疾后,无法站立,以杖策之。然画速写不辍,1980年后尚有新疆行,速写多多,乃精于勤之实证。
黄胄座中客不断,手中笔不停,边谈边画,方寸不乱。且座中天南地北皆融洽,此非凡人所能。
黄胄画,大处潇洒得之,小处精准取之。
黄胄与人函,皆毛笔书写,笔笔不苟,故能运笔如运指。
画家何海霞每宴饮兴浓处,辄喜唱京剧,有板有眼,神情毕肖。
画家黄永玉家中多养小动物,客叹其饲养有术,佩服之全。黄永玉附客耳语:“饲养之秘,乃在多买。”
黄永玉家曾养一喜鹊,不入笼。夫人梅溪浣衣,鹊跳走足旁,入屋则相随,伸手即停驻,俨然颇有人性。惟喜啄女性腿足,女客多受吓。又曾养一猴子,梅溪为其织毛线背心,时客广州华侨大厦,某日入室,猴不见,遍寻无获。忽抬头,见老线背心挂衣架,再上视,则猴立衣架顶上,眼闪忽有光,逞得意状。盖猴学人样,入室除衣挂架。又养一红嘴大鹦鹉,能以四川音发声问好。又养一西洋狮子狗,剪去脚毛,修其头尾,使之与绵羊相仿佛,惟小巧如猫儿,殊少见。又养一广东佛山大沥墟之沙皮狗,其狗皮不着肉,略为抓搓,则皱褶奇多,小小狗儿,面相奇老,亦是奇物。
1980年中秋,黄永玉客穗,是日过广东画院余之画室,挥毫谑谈,大快意,忽语曰:“请张纸,吾有大馈赠。”即画余画室北窗外流花湖景,题云:流花水影,尽收北窗中,此乃林家花园,慎护养之,传子孙万代······掷笔笑曰:“此非大馈赠欤?偌大湖光,归为林家,尔大豪富矣。”余从此得北窗框内景色为己业,并额为“味湖小室”。
黄永玉言谈多谐语,尝言京中某教授,小儿病咳,保姆外出,嘱其届时喂药。倏忽,保姆归,见教授抱小儿摇晃不息,汗颜失色。保姆异而问之,教授曰:“嗟乎!余按时喂小儿药,及后,偶持药瓶细玩,忽见旁有小字曰,服前摇匀!尔行前未言及此,所幸者余及时见此字,现即抱儿摇匀补之,倘未然,则甚矣!”且摇且言,太息良久,保姆缄口笑而不语。
又某教授于中央美术学院授课,课前至斜对之协和医院看病毕,即推门入教室,众学子于起立致意时大哗然,盖教授手持协和医院内之有柄痰盂盖俨然上讲台。教授异而视之,不禁哑笑。教授日常策杖行走,至协和医院之际,曾于走廊吐痰,恍惚间弃手杖于座椅旁,即持痰盂盖而归,怡然行数百米,不为之觉,心专于学矣。
又某教授一日自外归,见前有行走匆匆好女子,以头巾包脸,惟露两眸,耿耿好神气。教授一触此目光,心有所动。思及此目光何熟习乃尔,且何以有爱意?且行且随,愈行愈神秘。穿街过巷,女子消失,乍抬头已到自家胡同口,忽又见女子入自家屋门。心想,好事耳。即入屋,妻坐其中,怡然舒适。教授急询适才有客入屋否?安何在?妻矜笑不语,以目瞪视良久,始曰无人入屋,惟余入屋而已。教授细思之,噫!前行之好女子, 其目光即妻之眼神耶?妻仍矜笑。教授始述及前后,妻曰:“余早已见尔,惟见尔紧跟而不语,疑尔跟踪也,余思回家再询之,岂料尔竟色眼如斯,儒子不可教也。”教授悻悻然。
黄永玉画喜用排笔、平刷作大笔挥洒。且多正面用粉背面衬墨,两面使用。故画画面风貌与人殊。造型处多于民间且有所移借。
漫画家华君武、黄永玉嗜烟,皆用烟斗。黄永玉藏各式烟斗,亦有手制精品,其中多手法朴拙之精品。
黄永玉画禽鸟,于眼部做文章,描写多细致,甚有精致处。画鹤眼,眼窝作细白点,鼻眼上多几毛,非常人手笔。
山水画家宋文治善鉴味,精美食,于苏杭沪宁之可口处,了如指掌。曾携余至上海老饭店尝鱼头汤,以瓦煲为之,大佳。
宋文治每宴,上菜辄急下筷,然一两筷而已,盖求味不求饱。
画家亚明善饮、善烟、善茶,皆豪量,更兼豪言,胸有侠气耳。
余曾宿亚明画室,墙有文徵明大立轴,亚明谓:有好画,即面壁,临而摹之,但求有所悟。盖亚明画有卷轴气,与此有关欤?
加拿大华裔画家司徒奇,年八旬,返穗与岭南画家聚,席中感人事之变迁,叹日:“吾倘为上帝,当令天下好人画家长生不死。”
李可染谈吐凝重稳慢,即令斩钉截铁处,亦慢声低调,与神采飞扬音韵铿锵者异,论者以为富长者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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