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
很久没有新长篇问世的池莉,最近推出新作《大树小虫》。这部长篇历经十年,其间数易其稿,从70万字精简至40万字,这在池莉的创作生涯中绝无仅有。
回望池莉的创作,要是对她的作品没有相对全面的阅读,会想当然以为她只是那个写了《烦恼人生》《来来往往》等作品的新写实派代表作家。而实际的情况,就像评论家汪政在一篇评论里写到的,池莉同时写下了《预谋杀人》《凝眸》等历史题材的作品,还写下了《云破处》《惊世之作》等心理分析作品,都是有相当分量的。除此之外,像《请柳师娘》《梅岭一号》等难以归类的作品,也颇见写作功力。但人们阅读、谈论更多的还是池莉写“生活流”的小说。无可否认,正是这部分作品为她赢得了很多作家难以企及的、最为广泛的读者。进入新世纪后,她陆续推出小长篇《所以》《她的城》,散文集《熬至滴水成珠》《立》等,依然受到大众读者的欢迎,却不像过往那样强烈吸引文坛的关注了。如今,她更像是留给人一种在文坛外遗世独立的印象。
池莉的小说算得上通俗,但在部分优异的作品里,透过这通俗的面纱,却能触摸到一种颇能见出先锋性的、剔肉见骨的凌厉之感,让你止不住寻思,这该是所谓的俗到极处便是雅,或传说中的大俗大雅吧。她尊重并捍卫生活,既能低到生活的尘埃里去,又能超脱于生活“冷眼”看世,这不是很多作家能做到的。至于她居然能把自己的畅销小说《生活秀》里虚构的“鸭颈”小食,衍生出红遍全国乃至海外的“武汉鸭颈”,并形成庞大的食品产业链,则堪称是当代文学中难得一见的,可佐证文学深度“反哺”现实生活的奇观。
为写这部“两个人的结合,两个家族的联姻,延展出三代人近百年的跌宕起伏”的《大树小虫》,池莉倾注了极大心血:“我为之努力奋斗的不对称结构与复调式叙述,的确用了不下十年的思考、不少于三年的写作:看起来真是很傻,我却乐在其中。”
在新作中,她格外注重营造画面感和现场感,力图让文字直抵人心。但在接受采访答问时,她给我们呈现了一种与小说本身的丰富与复杂不对称的极简风格。寥寥数语,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反复斟酌的。这倒颇能见出池莉的性情和意趣。与其说她在答问题,倒不如说是给出了一个引而不发的楔子,让我们借着它去开启有多样形式和多重意蕴的小说图景。
生活的大树,小人物的命运
傅小平:刚拿到《大树小虫》试读本,我就想,池莉也写大长篇了。在我印象中,就小说创作而言,除中短篇外,您写了一系列小长篇。这应该是您迄今最长的小说作品了。说说这部小说的缘起。还有,为何这次把长篇写长了?
池莉:我写《大树小虫》的缘起,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简单说就是老老少少一群人物在我脑子里逐渐成型,发出吁求,跃然纸上,我则顺其自然,谋篇布局,写作了《大树小虫》。至于小说的篇幅,也是人物的需要。我的作品一般都是塑造人物需要多长篇幅,就会是多长篇幅。
傅小平:整部小说分两章,在第一章里,您以很大的篇幅,把钟鑫涛和俞思语两大家族的主要人物分成八个小节分别叙述。第二章则在小篇幅里讲了男女主角2015年度实施造人计划的始末。这种篇幅上的不对称,倒是应了书名本身。“大树”和“小虫”看似两个并列的意象,实际上蕴含了某种危险的征兆和不平衡感。
池莉:这样的设计当然是追求美感,追求崭新结构,追求结构的不对称性美。也是文本内容的需要。当第一部分的人物完成了他们的互相渗透、互相缠绕、互相铺垫、互相塑造之后,第二部分就自然出现了。结局就是高潮。高潮一气呵成,就是短短的一口气。有点像交响乐的结尾部分,所有乐器轰然大作,然后快速下滑,戛然而止,世界一片寂静。
傅小平:全书读下来,只在一处读到“大树小虫”的字眼。那是第二章“惊蛰部分”,其中一句写道:“大树小虫齐齐被震撼,惊蛰之时,俞思语醒了。”细一琢磨,很难说这句话透露了什么天机。我只能大致猜测一下,大树可能对应了盘根错节的大家族,小虫可以说象征了大家族里不能自主的小人物的命运,也预示了生育危机,该是带有反讽性的。所以,想问问您书名包含了什么寓意?
池莉:书名的寓意都在内容里,读完了也就知道了。大约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的解释,我不解释它的寓意。我有一万个说不清。
当代生活与个人人生,“被设计”无所不在
傅小平:从章节设置看,小说似乎引入了电影的创意。尤其是在第一章,您写“人物表以及人物表情的关键表述”,分节叙述中的各个人物都对应上主角与配角的角色设计。所以我感觉读这些章节就像看一场戏,或者引用您畅销小说《生活秀》的题名,是看一场生活秀。您是有意识地要给读者这样一种阅读感觉吗?
池莉:汉字是象形文字,本身就很具形象感,此番写作,我更有意识地多用动词,少用虚词,让语句更有动感,更加紧凑,希望文字阅读能够无限接近视觉效果,更具代入感。
傅小平:那么,当您用“人物表情”,来替代通常“人物性格”的提法,是否也有特别的考虑?其实在第一章里,读到每节故事展开之前的“人物介绍”与“人物表情的关键表述”,我仿佛是在读一个个社会学档案,以这个看似客观的档案,再去对照你接下去讲述的波澜起伏的故事,分明感觉到,您在诘问,一个人的故事,还有他很多的秘密,岂是一个简单的档案可以概括的?
池莉:你的感觉是对的。作为作家,我对每一笔的考虑,自然是殚精竭虑,追求独特,追求恰好与精妙。只要能够让读者感觉有点新意,感觉意犹未尽,感觉水面以下还有东西,那我就算没有白费力气。
傅小平:这部小说从里到外都透出很强的一种设计感。形式上的设计感,可谓一目了然。印在封面上的话:“人间城郭是苍穹之下的微缩景观”,也显然是有所指的。所谓景观,很多不就是设计出来的吗?而从内容上看,钟鑫涛和俞思语这一场看似门当户对、一见钟情的自由恋爱,实际上是众人运筹帷幄、通力配合的精密设计和部署。所以,“设计”这个词,在这部小说里,应该有特别的涵意。或许这个词,也容纳了您对人生的诸多看法。
池莉:现在自然的东西越来越少,人为的东西越来越多。对于当代生活与个人人生来说,“被设计”无所不在。我小说的设计,就是想要表达这种“被设计”。
由个人生活命运,写中国百年史
傅小平:《大树小虫》第一章八节中的任何一节,都给我感觉有完整性。我就想,第一章会不会给读者几个中篇组合在一起的印象?还有第一章里写了那么多故事,实际上都冲向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2015年。您在每一节人物的叙述最后都点明了这个时间节点,联系起来看,给人一唱三叹的感觉,但同时又让小说多了一种固定的程式感。您是有意为之吗?为何设置这样的结构?
池莉:当然是有意的。我希望每一节,都能够有独立的阅读意味。同时又能够在其他章节反复回旋。整部小说形成一个复式结构。正如你说,一唱三叹。就我这部长篇的内容来说,我喜欢它是几个声部的感觉。
傅小平:小说读下来,的确给人多声部的感觉。两个家族中的不同人物,在经历上自然会有所交集。所以,展现多种视角,又不给人重复的感觉,是颇能体现写作难度的。这一点,总体看处理得挺好。您写的时候,是否考量过这个问题?
池莉:考量过的:多声部,复调式,表面与暗藏的两股交叉主旋律,逐渐明朗化,难度相当大。这次的写作,我可谓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大胆创新了。呵呵。因为作为读者,我个人最不喜欢平铺直叙的大长篇。
傅小平:在这部小说里,您通过人物命运的呈现,把这近百年里发生的大事件,都差不多涵盖进去了。我想,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您应该在材料准备上,很是下过一番功夫。
池莉:是的,这部长篇准备时间很长,除了各种资料以外,主要我在等待自己的成长。长到我的视线能够了解与看透上下三代人。时刻要求自己智力成长,这是一桩最辛苦的事情。也往往吃力不讨好。好在我还是在获得清晰视线的时刻,写完了这部大长篇。
傅小平:总体上看,您的作品主要以城市市民为表现对象,这部小说聚焦的是中产阶层或上流社会。以我的感觉,您写市民的时候,视角拉得更近一些,似乎您自己就身在其中。写中产阶层,则多了一份审视的态度,批判性也更强了。
池莉:我不觉得中国已经形成地球村话语中的那个“中产阶级”。我只是写个人的人生,写个人生活史、个人在城市生态中的命运史,同时经由个人生活与命运反射中国城市近一百年的文化发展形态。
傅小平:《大树小虫》是一部很当下的小说,但您似乎比较少用流行的网络热词,是不是因为不太信任网络语言?但您对语言的更新应该说是挺敏感的。所以,想问问您,在选择语言或语调上有何思考?
池莉:什么人物说什么话。我不会刻意用什么流行语言,也不刻意用不流行的语言,更不存在是否信任某种语言。如果信任语言,我就不用写作了;如果不信任语言,我更不用写作了。
傅小平:拿到试读本的时候,我就冒出过一个疑问,没看到这部小说在杂志上刊发啊。现在特别流行一部小说杂志上首发,差不多同期,或没过多久,书也出版了。对于作家来说,这样既能多挣稿费,也能给小说预热一下。您近些年的小说,我印象中都是直接出书的。对此,您有怎样的考虑?
池莉:没有考虑。我好像真没有想到这一类问题。没有完稿之前,我全力投入写作,心无旁骛。写完碰巧有刊物约稿,时间如果合适,也会给刊物。不凑巧,也就直接给出版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