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生
瓯江在这里轻轻地拐了一道弯,不再一意向南,而是绕过古城一路东流入海,把南岸留给了温州城,北岸便是今天的永嘉县。
瓯江水量丰沛,水势平缓,似乎象征着温州的沉稳与低调。温州,以气候温和而得名。然而,温和的绝不只是气候。还有这方山水,以及养育的这一方人,以及“天下温州人”展现给世界的无处不在的温润的气质。
房间偌大的落地窗,正如一个画框,将整个江面,以及两岸的风光框成了一幅天然的山水画。山色空濛,水光潋滟,林立的高楼错落有致,玉带似的水面,仿如美人颈项间佩戴的珠链熠熠生辉,又如其善睐的明眸,美艳绝伦。日出日落,更为这方山水涂抹上千般妩媚,万种风情,这不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画作,而是无时不变幻随时给你惊喜的流动的画轴。每当华灯初上,灯火闪烁绵延,又为这道明眸勾勒出格外分明的眉线。只需泡上一杯茶,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窗外阴晴变幻,感悟着山水间的眉目传情,顾盼流光,已经不是欲把西湖比西子,而是直把瓯水作美人了。
在江心,是一座小洲,那便是江心屿。从高铁站过来的路上,经过东瓯大桥时,猛然间便看到了去往江心屿的指示牌。马上想到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诗,但我不敢相信,这真的就是诗中的江心屿。来到永嘉,为的就是追寻谢灵运的踪迹,但猝然而遇,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从手机上搜索出这首诗,似乎也难以找到可辨认的痕迹,于是便没再去追究。
江心屿正对着下榻的酒店,在其后的两天时间,我无数次凝视过她。“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诗中的空灵意境,也曾得乎我心。如果说瓯江是美人佩戴的项链,那江心屿便是项链上的那颗钻石吊坠“海洋之心”;如果说瓯江是美人善睐的明眸,那江心屿便是那“白水银里养着的黑水银”。但我终于没能认识她,要直到匆匆离去时,才懊悔已经完美地擦肩错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苦苦追寻,已在眼前却又茫然未识,多少事如此令人懊悔!
其实,也许无须懊悔。两相凝望,或是另一种体认。也是一座孤屿,应该就是谢灵运度过人生最后数月时光的岛屿,就在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广州城,近在咫尺,曾无数次地徘徊或凝望,却依然无法获得哪怕多一点点的认识。
永嘉的江心屿,在1600年前,抚慰着诗人惆怅不平的心情,带给他豁然开朗的艺术与人生启悟。“水长而美”是永嘉,在故乡山水的感召下,身为永嘉太守的谢灵运,获得了内心的相对安宁,于是从诗人的心中,从楠溪江水中,从江心孤屿上,汩汩流淌出中国的山水诗。
然而,当他历经10年时光的沉沦,从永嘉走向遥远的岭南,来到广州城河南的这座孤屿时,等待他的已经不是山水的愉悦与慰藉,也不是诗人的激情与感发,而是“诏于广州行弃市刑”的人生悲剧。
谢灵运徙赴广州,及其后人近二十年的居所,位于何处已无从确考。但今天珠江南岸的中山大学校址所在地名为康乐园,旁有康乐村、客村,不免让人以为即是康乐公(谢灵运,小字客儿,故称谢客,封康乐公)曾经活动居住的所在,不然如何解释这个名字偏偏集中出现于此地呢?
只是,行色匆匆的人们,再无心去追寻一位覆灭者的踪迹。再熟悉不过的地名,天天挂在嘴上,甚至朝夕与处,却没有人去理会它的由来,更不会将之与这位大诗人联系在一起。异乡岭南实在不是他的福地,不像永嘉之于他,处处相看是妩媚。
这位陈郡谢氏的公子哥,在朝时汲汲以求,却碌碌无为,一旦外放到了始宁、永嘉,不但灵运了这一方山水,而且开拓出山水诗的崭新境界,成为山水诗鼻祖。一位温州的同行告诉我,谢灵运已经成为永嘉最深远的文化品牌,现在很多的雅集,都指定要以永嘉的绿水青山为舞台,放歌于山水间,娱情于天地中。
百丈瀑,堪称楠溪江一绝。一道飞瀑从百米高崖泻出,如白绫千尺,银河倒悬。瀑旁三面合围,崖壁直立,望之恰似大玉甑的纵切面,明王叔果诗赞曰:“玉甑倚云欹,飞泉百尺垂。”那个秋日的夜晚,我们列坐瀑底潭边草地上雅集,云淡风寒,水声激激,月色溶溶,缥缈迷蒙。舞台上巨型的LED屏,流淌着楠溪江上、瓯越山水的无限风情,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舴艋翩翩……著名表演艺术家瞿弦和先生就和着这山水清音,倾情演绎著名的《兰亭集序》。也曾无数遍诵读这篇美文,却从未获得过如此强烈的感遇。“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 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面对山水胜景,油然而起的却是人生终期于尽的无穷感慨,闻听之下,几近泪下。也许,只有置身于这方山水间,才能感动于如此怀抱与寄托。
然而,上天终究是钟爱这方山水的,送走了王羲之,又迎来了谢灵运,等来了孟浩然。
“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来自各地的游客们,在雅集中用不同的方言演绎着同一个心愿,如天问般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山谷之间回旋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