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第三次到青岛,我准备体验下青岛土著的生活——拎着小铁桶,带着小铲子,到栈桥附近的海滩上去挖蛤蜊。一直挖到空气里充满了涨潮的咸腥味,我才拎着沉甸甸的小铁桶往回走,打算像个地道的老青岛一样去买一升散啤,把蛤蜊交给相熟的大排档老板处理,自己准备消停一下,对着风景吃晚餐。要知道,此时正是晚霞出没的时刻,海天深处变幻莫测的颜色,正好用来佐酒。
我还没有走回大排档,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记。惘然抬头,却见面前站着我的高中同学老尹。将近30年过去了,他的眉眼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胳膊上鼓鼓的腱子肉犹在。只见他一手拎着大背包,一手夹着画架子,对我说:“相逢是缘。我今天跟学生们抬石头吃蛤蜊,你也一起来吧。一个人哈啤酒,有什么滋味。”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老尹。当年,他为了爱情改弦易辙,从一名建筑系的高材生,变成一名“青漂”打工者,可是轰动了整个同学圈。为了让老婆儿子过得宽裕点儿,他干过各种活计,帮人设计广告,在旅游景点帮游客画像,替出版社画插图。直到十年前,他终于在一间冲刺美术高考的培训学校稳定下来,才再度在同学圈里变成活跃分子。这两年,大家都人到中年,怀旧情绪愈深,常听老尹在群里招呼:“快来吹海风吧,6块钱一升的散啤,10块钱一斤的蛤蜊,马上就能嗨回青春时光。”
这次,老尹是带着一伙学生来海滩写生的,他的学生,正在备考美术高考。老尹感慨地说,学美术的孩子,苦哇。每一届学生,都要从升入高三那年的6月底,集训到12月底的省考。从赤日炎炎,画到滴水成冰,每天从早上8点,一直画到晚上11点。
一群青春勃发的少男少女,在挤挤挨挨的画室里,在架子床边,像服苦役一样挤瘪了一堆水粉颜料的管身,磨秃了一把又一把的素描铅笔,这是漫长的征程,需要咬牙坚持。老尹虽是严师,却也心疼学生眼中透露出来的一瞬间的疲惫、落魄与迷惘。是的,残酷的备考,让这群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都不知不觉有了中年人的愁苦、压抑之气。作为父亲,老尹越看越不忍心,他就跟培训学校的校长提出来,要抽点时间带学生去海滩,一面写生,一面散心。
此时,海鲜大排档一条街上,到处都是贝壳类海鲜被翻炒时“喀啦喀啦”的爆响,有点炒糊了的葱香,贝壳里新鲜白肉的汁水腥香,在空气里碰撞激荡。老尹的学生们,围着两张拼起来的长桌挤坐着。一脸盆一脸盆的蛤蜊上来了,啤酒雪白的泡沫在玻璃杯里飞速地涌现,男孩子们还没有长饱满的瘦脸上,闪烁着兴奋之光;女孩子们文静地用筷子把蛤蜊肉夹出来吃,老尹赶紧说:“这吃法不对!”
老尹亲自示范:你得用手拿起开口的蛤蜊,舌头抵在贝壳上,用舌尖和牙齿把蛤蜊肉刮出来,这样,才能让舌头充分体会到蛤蜊汁水丰沛的鲜美,太文雅的吃法品尝不到贝壳香。你做任何事,吃蛤蜊也好,画画也好,都不能那么姿态文雅。
果然桌上的气氛由此热烈起来,男孩子开始碰杯,女孩子被蛤蜊壳夹到了舌头,吃惊又害羞地笑。学生们的脸上,一扫刚来时的那股严肃拘谨之气,有一股肆意奔放的气息在流淌。
我悄悄问老尹:“你不怕出来写生几次,这些学生会成几对儿?”
老尹白了我一眼:只有技术,没有情感,那画儿是画不好的。我这几年辅导的孩子,互相激励着考到一块儿去的多着呢。不管他们将来能不能在一块儿,此时此刻,能给压力重重的青春增添一点儿响动与亮彩,这也是功德啊。
是的,若有一天,这些孩子回忆起他们暗无天日、每天十三四个小时的高考集训,能回忆起来的,也是那非要与自己干杯的异性同学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没有说出口的表白,以及那些蛤蜊在大排档下锅时,活泼欢快的开口炸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