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与老同学吃饭,惊叹A和大学时一模一样——不生小孩就是好,能永保少女容颜;盛赞B的悠然自得——早生孩子早上岸,现在儿子的衣食都由儿媳妇料理了;商量C的二胎大任——如果一定要生,是不是先换个年轻老公?否则,贤伉俪只怕没有一个能坚持到幼子的毕业典礼。
话题,渐渐到了D的儿子身上。他是托福班下了课,匆匆来赴我们的局,一路埋头苦吃,下午还有网球课。他高一,足够壮实,仍然是孩子似的喜笑颜开,但上唇微微有小胡须。
问他打算学什么专业。D说:“还是学工程吧,好找工作。”在座所有人士都对她发出“嗤——”声,这是多么古老的、我们父母那一代才有的观念。他儿子憨憨笑:“都行吧。”
我有了兴趣,问他:“如果不考虑你妈的想法,不考虑工作什么的,你想做什么?”
他抓抓头皮,诚实地说:“什么都不做。”
他说,就像放一个漫长的暑假,有空调,有棉被,有肥宅快乐水,有手机,有网络,有游戏新番,有动画的剧场版,每天睡到自然醒,叫个外卖,然后,看看微信,与朋友聊聊,去些年轻人爱去的网站,逛逛淘宝——这就是他想要的神仙生活。
这理想过分朴实,我们所有人——包括他妈——全体哑然。
而我,想到了四个字:富贵闲人。《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就是当之无愧的代表人物,生活与他的梦想何其相似:有小莲蓬小荷叶的汤由厨房送来,有姐姐妹妹陪他玩儿,有新出的小说外头的小厮会帮他买,他就和丫鬟们混在一起,淘淘胭脂就好。
但贾宝玉——快乐吗?他的判词是:“无故寻愁觅恨。”他是否心无挂碍?并不,他说:“我为你们操碎了这颗心,也没一个人知道啊。”他这心操的,真是“国王的新衣”,只有爱他的人、绝顶聪明的人,才看得到。他很享受这闲吗?薛宝钗称他是“无事忙”,起个诗社,他比谁都忙到十分,惜春画园子,他啥也不懂跟着起哄。
我想,他其实也就和所有人一样,不愿意自己是个废人。愿意自己有所作为,未必是厮杀疆场,也许就是画眉涂粉,但总得有些什么,是他懂的、他会的、他能操作自如的。这种感觉,心理学家称之为“胜任感”,是自信与快乐的源泉。
大部分人还是坚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但怎么才能确知自己有才?这用处在哪里?光你爸你妈天天说:“你是最聪明的。”恐怕不行,你得在各种活动中,通过表现出成功的行为和能力,验证自己的价值。
而成功从何而来?当然来自于持续的学习和反复实践。纸上谈兵的书生,一到见真章的时候就垮得一塌糊涂,恐怕内心的挫折感强得能令他崩溃。
另一个角度就是:人的存在,要有意义,要有点儿不可取代性。宫斗戏里为何每位女人都斗得死去活来,因为她们太知道自己的无足轻重,越知道自己的可有可无,越必须做些什么让自己有安全感。但我看过一本回忆录《女子监狱》,里面的女制片人,因为十年前参与贩毒而入狱。因为她是狱中学历最高的女犯,受训成了电工,于是她所有恐惧的霸凌、诱引、欺侮全不存在了,所有牢头狱霸排队让她帮忙修吹风机、小电扇和录音机……为何如此?小鲜肉铺天盖地,电工真是不可多得。那么,同是牢笼生活,她可能比皇后还开心些。
所以,D的想法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学工程,能保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也就能保证自己的存活和快乐。而我说:学什么都行,哪怕我这种,舞文弄墨几近闲人,我也照样安慰过谁,打动过谁,我有力量写好每个故事,表达出每种情绪。在我最绝望的时候,这种力量感也给我安慰。当我自觉“命如微芥”的时候,会清醒地意识到:还有人,在等着看我的新书,这足够支撑我活下来了。
如果作为完全的闲人,恐怕……
最近支付宝选出的锦鲤,他并没有在一夜暴富之后就辞职回家躺着。对此,我毫不意外。我原来系统里有位司机,中大奖中了好几亿,第二天继续来开车。同事们问他,他说:“不开车做什么呢?”他的话背后的逻辑是:人生在世,总得做些什么,不是此,就是彼。幸福,无非是,有人可爱,有事可做。
我对D子说:“你只是学习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