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近读《毛姆传》,才知道这位以《月亮与六便士》名世的英国大作家是口吃患者。他从小父母双亡,寄居在叔叔家过活。可能是压抑和紧张所致吧,他患了口吃症,这让他在周围人里很是显眼,经常遭到其他孩子的嘲笑。这样就更加让他变得敏感、害羞、愤怒和恐惧,生活在无尽的痛苦和耻辱中。有一次,他和叔叔到伦敦,叔叔有事滞留,让他自己返回。他去火车站排队买票,终于轮到他时,却结结巴巴,怎么也说不出他要去的地方,后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两个男人一把推开他,说:“我们不可能等你一个晚上!”毛姆只好重新排队。他永远记着这耻辱的一刻,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
我由此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我们村有一个男孩就是一个口吃患者,说话结巴,我们称之“紧语子”。他几岁的时候,母亲由于难产死了,家里穷,父亲也没有再娶,日子很恓惶。他穿得破破烂烂,又结巴,也就不再上学,天天下地放羊。我们都瞧不起他,见了他,就学他结巴着说话,他气得涨红了脸,就越发结巴,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几十年后想起这事,跨越时空,那嘲笑毛姆的孩子中不是也有我吗?
如此对别人生理缺陷加以嘲笑戏耍的行为史不绝书。
《世说新语》载,三国时期魏将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司马昭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邓艾巧妙应对:“凤兮凤兮,故是一凤。”这个“艾艾”和另一个口吃患者汉代大臣周昌说的“期期知其不可”,一并组成了一个成语“期期艾艾”。
《古今笑》讲述了一个小故事:一名画家是个跛子,一天出门见一个跛足妇人在前面走,旁边一小孩模仿。妇人大怒,正要发作,恰好画家也拐着腿走来,妇人便把怒火泄向画家,大骂道:那短命的小孩作恶也就罢了,你一个衣冠楚楚的大人怎么也这么无聊?画家知其误会,百般解释,那妇人就是不听,兀自骂个不休。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生理有缺陷或残疾的人,这些缺陷或残疾使得他们在行为上异于常人,或引入发笑。生理上的缺陷或残疾,如同阳光下的阴翳,天然地让他们产生一种自卑心理,即使异样的眼神对他们来讲也是一根根刺,何况不加掩饰的恶意的嘲讽,简直就是刀割剑捅了。所以,自卑激起强烈的自尊,一颗敏感的心容不得丝毫亵慢,面对戏弄、嘲笑,他们经常像前面所讲的妇人那样表现出暴怒,也就可以理解了。
记得小时候,我们模仿、戏耍哑巴、跛子时,他们总会怒不可遏地追打,吓得我们四散奔逃。这些人的自尊除了用愤怒来捍卫,有的更是以硬本事真功夫来出人头地,洗刷耻辱,赢得世人尊重。《史记》记载,韩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又载,司马相如“口吃,而善著书”。汉赋大家杨雄,《汉书》称其“口吃,不能剧谈”。宋代的王世则小时候上山砍柴,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成为瘸子,后来发奋读书,考中状元!
所谓蚌病成珠,这样载入史册的成功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或许终其一生都在默默忍受着嘲笑和耻辱,活在灰暗的天空下,匍匐在尘埃里。有的人甚至可能觉得生无可恋,早早就放弃了生存的权利。
西哲叔本华说:“每个人的内心都确实有着某种野蛮的兽性——有机会它就张牙舞爪、肆意咆哮,就会伤害他人。”我们对此可能浑然不觉。小时候的恶作剧,似乎印证了荀子人性本恶的观点,那时或是无意的伤害,而成年的受到教育的健全人,即使在生理有缺陷或残疾者面前没有表现出野蛮的“兽性”,那么,同情和怜悯就不是另一种伤害吗?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可能存在于潜意识中,把别人的泪水当成盐,让庸常的日子有了滋味。
名垂青史的毛姆早已不需要人们同情,而需要仰望。我那老家的小伙伴,已老之将至,口吃依旧,生活早大有起色,也不需要我的同情,而需要我的歉意。苍天造人,生而平等,缺陷或残疾,有的人在生理上,有的人可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