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其病初起于粤省”
“香港华人近得一病,时时身上发肿,不日即毙。其病初起于粤省,近始蔓延而至,每日病者约三十人,死者十七八人。”
这条非常简短却又触目惊心的报道,是晚清中国传媒巨头《申报》1894年5月5日刊登出来的。1894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年,当时香港正处在英国统治之下,港岛总共25万人,其中华人占绝大多数,超过24万人,欧洲人、印度人和日本人加起来还不到1万人。
24万华人,平均每天有30人患病,其中又有17人到18人死亡,传染速度如此之快,感染比例如此之大,病死率如此之高,这么可怕的传染疾病,肯定是瘟疫。瘟疫都有传染源,《申报》认为,“其病初起于粤省。”1894年5月香港暴发的这场瘟疫是从广东传过去的。这个看法基本上符合事实,香港的瘟疫确实来自广东,并且广东的瘟疫规模要比香港大得多。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锁定在1894年的广东,特别是省城广州。1894年5月7日,《申报》刊登消息:“自三月朔日起,至望日止,(广东)十室九丧,哭声遍地,其余各处大约略同。棺木店昼作夜工,仍觉应接不暇,且所染之症顷刻即毙,多有不及医治。”这一年农历三月,从初一到十五,半个月以内,瘟疫传遍了广东省,很多人感染致死,棺材店虽然连夜加班,棺材依然供不应求。
1894年7月26日,《申报》继续报道:“省会毙于此劫者,不下十万人,其间贫苦者居多,大都因其饮食不佳,房屋狭隘之故。至于浮家泛宅之流、吸食鸦片之辈以及拣茶工役染患瘟疫,则落落如晨星焉。”在广州,超过10万人死于这场瘟疫,其中底层贫民居多,住在水上的船民、吸食鸦片的瘾君子和小茶馆里的服务人员死得更多。 《申报》上说“十室九丧”,属于夸张,但死亡人数超过10万,应该是属实的。国学大家章太炎的老师俞曲园在灾后去过广州,他估测的死亡人数也是10万。要知道,那时候广州只有150万居民。
致死率如此惊人,这到底是一场什么瘟疫呢?1894年7月4日《申报》详细描述了感染症状:“所染之症皆系两腿夹缝或两腋底或颈际起一毒核,初时只如蚊虫所噬,转瞬即寒热发作,红肿异常,旋起有黑气一条,蜿蜒至要处,随即夭亡。”感染以后,胯下、腋下和脖子上会长出硬块,最初像蚊虫叮咬的包一样小,很快让人发冷、发热,肿块越长越大,迅速变黑,短时间内置人于死地。这就是传说中的鼠疫。
2、古人早有应对传染病之法:隔离
广东本无鼠疫,欧洲流行病学家根据文献记载和基因检测,认为1894年广东鼠疫的源头在云南,此前几十年就在云南一些地方零星暴发,但是由于云南地理偏僻,交通落后,大部分地区人口稀少,并没有演变成大规模传染。
一种说法是,1855年云南内乱,清军入滇平叛,然后回师广东,将鼠疫带了回来。另一种说法是,欧洲殖民者用轮船打通了云南和广东的水路贸易,将鼠疫从云南带到广西的港口城市北海。1891年,洋商又开通了从北海到广州的轮船,于是鼠疫得以进入广州,再从广州向四乡传播。
1894年7月26日《申报》登载:“各乡落则传染日多,东莞之东江,顺德之龙江、陈村,南海之九江等处,无不延染此症,如出一辙。”对于鼠疫,无论是传统中医,还是当时的西医,都不可能给出特效药,除了让自身免疫力起作用以外,要想挡住瘟疫继续扩展的势头,要想将伤亡规模降到最低,最有效的手段还是隔离。
几千年人类文明史,早就经历过无数瘟疫的侵袭,古代中国对付麻风病,近代欧洲对付黑死病,都自动摸索出了将有明显症状的感染者隔离起来的经验,甚至不需要官方的倡导和强制。1894年7月2日《申报》登载:“现恐瘟疫传染,遂在乡外隙地搭盖大棚场一座,凡乡人由省中回者,皆在场中止宿,不许越雷池一步,即家人父子亦不能与之相见。”广州附近有一个西村乡,这里的乡民发现,凡是从省城回老家的人,都有传染瘟疫的危险,所以就在空地上搭建简陋的窝棚,暂时将返乡者隔离起来,不许他们回家,也不许他们的亲人前去探望。
这样的隔离并不人道,还甚至可能违背了当时的律例,但是就防止瘟疫扩展而言,应该能起到一点效果。反观当时广州城的父母官,既没有科学常识,也没有掌控能力,在施舍医药而不见收效的情况下,只能求助于神佛。
1894年5月21日和7月15日的《申报》分别刊登了两条消息,都是关于求助神佛的。其一:“广府刺史请道士打醮,诣城隍庙设坛祈攘,致祭三日,不理刑名,并示谕各屠户不许宰杀,以近祥和。”广州知府请道士作法,去城隍庙设坛,大祭三天,不再处理公务,并张贴公告,禁止屠户宰杀牲畜,以求上天庇佑。
其二:“近日天气不正,时疫流行,闻番禺县署前一带传染最盛,猝然倒毙者日有数人。日前邻里集资,恭请菩萨出巡,以驱疫疬,鸣金击鼓,仪仗鲜明,各家焚香放炮以迎,极形热闹。”归属番禺县管辖的广州市民也纷纷捐款,请菩萨出来镇压瘟神,大家敲锣打鼓,烧香放炮,搞得像过年一样热闹。这样做有用吗?当然没用。父母官休假拜神,只能耽误救治更多的病人;民间万人空巷出来迎接菩萨,只能让瘟疫传播得更快、更远。
3、与瘟疫一起传播的还有谣言
瘟疫控制不住,死亡越来越多,广州城变得冷清、萧条,商业和教育都大受影响。广州西关有一座大戏院,本来生意红火,瘟疫暴发后,看戏的寥寥无几。
1894年是广东乡试年,各县的秀才要去广州考举人,往常售卖模拟考题和教授八股技巧的“试馆”都会有顾客盈门。但在这一年,因为瘟疫的影响,秀才止步,试馆关门。与瘟疫一同传播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谣言。1894年7月3日,《申报》登载谣言如下——
高要县民间传谣:“洋人暗计害人,以能时症为题,四处分送香包与人,香包之内藏有毒药,一闻必死。”一些传教士为了帮助老百姓抵抗瘟疫,四处分发药剂和消毒粉,却被误解为内藏毒药,闻了就死。佛山则谣传:“西人下毒于井,以害华人,附近佛镇四乡纷纷制造木盖,将其掩之。”说瘟疫是洋人造成的,洋人通过往井水里投毒的方式来传播瘟疫。乡民对此谣言信以为真,用木头盖子把水井封住,以免再中洋人的“奸计”。
可是,瘟疫决不会因为官府的祈祷而减弱,也不会因为民间的谣言而终止,只要人类做不到科学应对,只要传染链条没有中断,它就会无差别地传播下去。
4、澳门:各社区都有人把守拒绝陌生人进入
香港与广州的地理距离很近,广州去香港务工和经商的人特别多,瘟疫暴发初期,大约有两万广州人前往香港避难,以为能在香港找到一方乐土。但是一个月以后,又有更多的广州人从香港往外逃,因为香港也暴发了瘟疫。1894年5月初,在认识到疫情的严重性以后,港督罗便臣准备采取一个大胆的计划:封港。他想暂时禁止外来人口的进入和港岛居民的外出,然后动员全港的医疗资源和警察资源,来隔离和收治感染者。可惜的是,这个计划很快就被华人否决了。
香港的华人店铺联名请愿,要求港督准许华人离开。为什么要离开呢?理由有二——第一,华人有叶落归根的传统,亲人感染致死,需要将尸体运回家乡安葬,而港英当局却遵循欧洲的做法,试图将尸体就地火化甚至予以解剖,这违背了华人的传统,伤害了华人的感情。
第二,罗便臣雷厉风行,让警察和医务人员强行挨家挨户搜查消毒,华人妇女饱受惊吓,如临大敌,认为是一种严重的骚扰。香港华人妇女界有一篇几百字的请愿书,摘抄如下:
“具察华人少妇闺女等,为洁净局熏洗新例,诸多不便,乞恩变通格外体恤事。窃妇女等生长中华,随夫寓港,深慕大英乐土,向荷峡檬,久沐国家保护之恩,远来近悦。乃闻洁净局颁发熏洗屋宇一事,虽系为卫生起见,究竟与我妇女廉耻有关。”这篇请愿书文辞典雅,语气谦逊,但是对新成立的瘟疫消毒机构“洁净局”闯进私人宅邸强行消毒这种行为非常不满,因为“与我妇女廉耻有关”。
我们隔着一百多年往回看,既能感到当时华人的愚昧和保守,也能感觉到港英当局采取的瘟疫防控措施过于不近人情——假如当局愿意放下身段,与华人平等沟通,并且派那些受过教育的女性医务工作者去消毒,应该不会引起不满和抗争。在华人群起抗议之下,罗便臣被迫取消封港,不但有10万华人逃出香港,返回广东,而且连一些日本人和欧洲白人都离开了。白人当中的部分感染者搭乘轮船远去,将瘟疫沿路传播。
倒是澳门比较幸运,那里人口相对稀少,感染不多。不过,对于1894年粤港鼠疫,澳门居民看在眼里,心有余悸。一年以后,澳门《镜海丛报》刊登了这么一条消息:“凡有外来人众,面貌可疑,非属本村者,守村更练阻不令进,防病马之乱群业。”岛上各社区都有人把守,看到不属于本社区的陌生人,一律不许进入,以免再有瘟疫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