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开始泛黄的时候,我作为广东省委主题教育第七巡回指导组的副组长,到湛江、茂名、阳江三个地市开展工作。在茂名,我被当地烈士李卡狱中写下的遗书震撼了——朋友:
当白色的恐怖正在蔓延着,死亡之魔在狂吼的时候,这不是一个凶信,而是一个喜兆,你接到应该为此而快乐,因为任何魔力明知是消灭不了我们,而自己的心正在发慌,又故意装出残酷的面子,干尽伤天害理的事。
我走了,以后再不会见到我的笔迹,也许你为此而难过。
我们这一代就是施肥的一代,用自己的血灌溉快将实现的乐园,让后代享受人类应有一切幸福,这就是我们一代的任务,是光荣不过的事业,死就是为了这,而生者亦是生的努力方向。几多英雄勇士为此而流血,抛出自己的头颅,我不过是大海中一滴水,平原的一株草,大海无干旱之日,烈火亦无烧尽野草之时。
我走了,太阳我带不走,你跟着它呀!永远地跟着它呀!
朋友,努力!天一亮,你就会看见太阳的微笑。
愿你
幸福愉快
卡 留笔
旧历闰七月初三
(1949年8月25日)
真是蹈厉之志,大节不夺!李卡,一个年轻的盗火者,牺牲时年仅27岁。是什么让他把三尺之躯捻成了火把?又是什么让他如此乐观、向上、大无畏?
我被情感驱驰着,千方百计找到了他的资料,特别是鲜为人知的“狱中书简”。粗略统计,仅狱中所作就有23份,包括诗1首,信19封,日记3篇。透过文字的光,必须说,我窥见了一个平凡而又高尚的灵魂。
不消说,目下我已能大致描摹出李卡起初的样子。一个粤西的少年,瘦削而深思,早早接触了革命思想,社会沉沦,现实黑暗,即便身处深山,也难以平静。他宣传进步思想,号召人们团结抗日,并奋身抗争学校当局。
抗战胜利后,李卡考上了广州的大学,后来又在《建国日报》当记者。他胸怀理想,以笔为戈,写了不少战斗诗文,在《建国日报》的副刊和香港《华商报》发表。
李卡的诗,锵金铿玉,富寓哲思。比如这首《我有一支胡笳》:我有一支胡笳,从战地带回了家。春天,在田野里,在闪烁的水面上,我和青蛙、虾蟆一齐歌唱。秋天,在河边,在拂着的榛树中,我和流水、夜莺一起哀伤。我有一支胡笳,可是我不是一个音乐家……我有欢乐也有忧伤,我爱土地也爱海洋。
李卡的文,磊落豪横,轻卒锐兵。比如,他写《谁叫你失学》:惟是在抗战胜利了的今天,竟然有些教育家,不知廉耻,大发其招生简章,假借某院长某部长某将军做校董来招生,到了水落石出,奉令停办的时候,竟不发还学费等无耻的行为,实为中国教育界最大的耻辱,亦即是中国的青年学生最大的痛苦。一面是教育家大发其“复员财”,一面是一群莘莘学子走入了失学的迷途去,呜呼中国教育!
文能提笔作赋,武能上马杀敌——如果在古代,李卡就是一个标准的儒将。1947年,他被派往韶关粤赣先遣支队,任司令部参谋,后又调往曲南游击大队,任武工队队长。他的枪法极准,随手一挥,鸟雀落地,百发百中。因为受过良好教育——还曾被地下学联送到香港达德学院学习,他指挥作战履机乘变,又注意攻心为上,很快就打了好几场胜仗。一时间,他成了敌人心中神秘而又可怕的人物。
不过,那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名,只晓得他的绰号——“古怪李”。那是因为他生性诙谐,有次晚会边演边唱了当时颇为流行的《古怪歌》,乐得大家前俯后仰。从此,“古怪李”不胫而走。
他是1949年1月14日晚上被捕的,在一个山村的草房里。他从梦中惊醒,立即将文件撕毁,塞到嘴里吞下去。敌兵见状,举起枪托猛击其胸……
即便进了芙蓉山监狱,李卡也还是李卡。一方面,他认为“我的被捕及死都是意料中的事,是不可怕,而怕也怕不来”,便团结狱友,与敌人展开面对面的斗争,直斥“滚开吧——你,既不滚开又不投降,我们有权命令,太阳消灭你”;一方面,虽牢饭难吃、胸部受伤,仍劝朋友“不必再买什么补药,我不应有此享受,实在比我更辛苦的朋友还有,前方的和后方的”“补药我还未动,朋友们又要打游击,为了经济计,存着它,我亦想送去给他们,他们亦在营养不足中工作呀”,把补药让病友“分甘同享”了。
如上,如斯,李卡已不愧为一个英勇的人。但视死如归的他,在最后时刻又将生命的灯草猛地燃起,用理想为人生壮行,以信仰向人民谢幕。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认为:死亡孕育着成熟,最后的日子可以让你的眼界变得更为开阔,甚至会让你的见识超越你对生命的原有认知。
是啊,狱中文章多名篇。文天祥写出《正气歌》,谭嗣同挥就《狱中题壁》,方志敏创作《可爱的中国》。李卡呢?他把自己对家国命运的思考,对亲朋戚友的嘱托,尽付“狱中书简”,由狱友郑超群的母亲秘密带出。
你看吧!看李卡慷慨赴死的意气吧:“最坏的(也是我感到最快乐的)场面会降临,我时时准备着,但最恼的就是不清情况而已。”“我的生死,我是置之度外,你不要为此而悲哀,千祈,千祈。”“我是随时准备那快乐的时刻——被杀戮到来,我是有此勇气的。不过,老实说,敌人也要对我的问题作周详的考虑,今天谁不清楚敌人,而敌人又何尝不了解他们自己?我有时默然的呼喊——‘有本领就杀吧!!!看你行运到几时!!’”
你看吧!看李卡心系家国的情怀吧:“国共和谈,虽共方宽大为怀,以与人为善的态度来谈,但大局如此,也许谈不成。什么力量亦不能阻碍人民的前进,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谁敢,谁就被消灭的。”“好的日子是属于全人类的,海(注:指李卡)不会自私,有什么出乎你意料之外时,宜把过去的旧的放在事业的后头。”“国家事时刻在变,真快了。”
你看吧!看李卡燕处超然的品格吧:“在个人的幸福看来,当然是件痛哭流涕的事,在追求人类解放工作看来,是影响微小的。”“对我的问题,千万不要摇尾乞怜,这才是爱我的表现。”“我的遗尸问题,你不必理它。人死了尸是不值得留恋的。”“我个人或有一些值得别人学习的优点,我死后,你不要向别人夸耀,那是极其微小的,何况我缺点多着呢。”“我真快乐,形容不到的快乐样子。”
你看吧,你看吧……
屠刀,终究会落下。
命运,似乎早就写好了剧本。“古怪李”,没能够等到“雄鸡一唱”,就在新中国成立的前夜,倒在了血泊中。
就是这就义,也是独立不倚,凛凛难犯啊。风度路上有风度,这是革命者的风度——9月4日,曲江解放前夕,风度路口,李卡高唱国际歌,从容赴死。敌人叫他跪下,他昂头不理。强按下,一松手马上起来。再按下,再起来。如此反复,敌人只好使劲摁,再不敢松手。
枪声响起,李卡倒下,溅起的血,打在旁边敌人的身上。
浮生似浪,岁月如潮。70年过去了,李卡的“狱中书简”读来依然让人澎湃。这是怎样的一颗流星啊,短暂,又永恒……我听说,李卡的外孙取名“毛思卡”,就是寄寓这份拳拳至意。
思卡,思卡,初心,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