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
我幸亏出生得早,还见过打寨。
打寨,是我家乡开平东河乡到20世纪40年代还存在的一种结婚仪式。
最初听到要打寨,我真担心仗又打到身边。但经大人一解释,不但顾虑全消,而且日夜盼望快点打。
准备挨打的寨是女屋——未出嫁姑娘们自由聚合的集体宿舍。情报自然早已取得,因此守寨的武器也配置好了:靠门几箩石块,近床一列长竹竿。她们很兴奋,和演员期待演出差不多。
来打寨的是新郎及其“兄弟”们,他们只带防卫性武器:竹箩。
“人约黄昏后”永远是浪漫的,打寨也从黄昏开始。男方队伍一出现,女屋里便一片哭骂之声。接着,“炮击”开始了,石块如飞蝗般掷向对方。男子汉们一面闪避,一面以竹箩护身步步进逼,诱使对方更密集地射击。不久,女屋弹尽,门外开阔地宣告失守,所有姑娘都退到床上,站着,把新娘围在中间,拿起长竹竿,对门前闪现的男子乱捅乱扫。哭骂声更凄厉,更悲壮,完全是背城借一的样子。但已经受了弹雨锻炼和考验的男子汉们,即使腿脚负有轻伤,也不怕什么枪林了。他们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作着各种冲锋的尝试,终于突破了防线,把又哭又喊的新娘抢过来,背起就跑。这时,防寨者也一齐放下武器,绝不肯追击,把新娘抢回去永远看管了。
这种仪式,有人以为是古代普遍实行“抢劫婚姻”造成的遗习。恩格斯却认为“抢劫婚姻”只是例外,有其事而不普遍。我相信恩格斯的说法,因此认为敝乡的打寨,从一开始就只是愿打愿挨的戏。在男女交往受局限的年代,借机演这么一幕戏,是可以发泄好些积郁情绪的,姑娘们掷石搦竹时的心情真不足为外人道。
斗转星移,70年代我重回故乡,已经连提起打寨的人都没有了。村里嫁女时,只见对面山前驻着一支单车队,新郎带几个随从昂然而来,不久,就带新娘走了。只有新娘一出家门便高声哭喊这一点,才使我依稀记起打寨的情景,并由此想起一句《诗经》上的话:“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文学史家说,女心伤悲是因为受公子压迫。我总不能信服。出嫁姑娘的伤悲明明是用来表示对父母、乡亲、故土的依恋的。旧社会,乡下姑娘的出嫁年龄一般在16岁以下啊。文学史家生活在城市,看惯照相馆橱窗里披婚纱笑眯眯的倩影,对农村风俗太隔膜了!假如人们听信了文学史家的话,看见女心伤悲,便唯恐她受压迫,齐心合力把她拉住不让嫁出去,岂不是天大笑话!守寨的女郎尚且知道该怎么做呢。
打寨的情景虽在脑海里历历可见,其喧闹声却永远听不到了。即使让名导演搬上银幕,场面恐怕也难得原汁原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