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生
阳光穿透数日的阴沉,为波澜不兴的心情带来欣喜。有什么比大自然的威力更神奇?一道阳光随意铺洒,天地便为之而新。阴郁变得明艳,坚硬因而柔软,单调趋于繁复,呆板遂致生动。
一树梅花,蓬勃着在村口怒放,浅白、粉红的花朵在阳光下明灭灵动,如热情的主人迎送致意着每一位到访的游人。一棵参天古树,在蓝天下伸展着筋骨般的虬枝,掩映着一座古老的牌坊。牌坊外一架水车,仍然嘎吱嘎吱地响着,似乎在向人们絮说……繁华与沧桑,时尚与古典,毫不违和地相互守望,守望着古村数百年的梦想。
通往培田古村的道路,一色鹅卵石铺就,在岁月的磨砺下露出了其光滑的一面。当年,这条并不通直宽敞的石子路,却是车辇隆隆马蹄声不断的官道。它连接福建连城和龙岩,通往长汀、上杭,一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都是闽西交通要道。若走水路,绕村而行的河源溪可直通汀江这条客家人的母亲河,再经由韩江入海。可知今日偏居一隅的小村,曾经离世界如此亲近。只是后来官道改了,培田乃从繁华喧闹回归于默然静寂,江湖地位随之旁落。
然而,这一旁落,似乎来得恰到好处,让今日之我们既可以感受到她昔日的繁华,又得以一发历史沧桑的感慨。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倘若不是这一旁落,在此后的历史劫难中,培田古村恐怕很难全身而存。不禁想到,多少的村落建筑,在时代的风雨中被无情摧毁,令人扼腕,而培田村何以能历经数百年完好如今?或许,该登场时登场,该谢幕时谢幕,正是培田吴氏的生存智慧。
培田古村数百户人家,清一色吴姓同宗,故被称为“吴家坊”。因其同宗,宗族的力量便显得格外强大而久深。徜徉于村落之中,无处不氤氲着宗族的道德教化力量。不说专祀先人的飨堂,单是宅院的每根柱梁上,每幅雕画、对联中,何处不镌刻着忠孝廉节或耕读为本的内容?村落中最大的“九厅十八井”宅院,是位近村口的继述堂,也称大夫第。该宅“创于甲申(1884年)之夏,成于甲午(1894年)之冬,十一年中,经之营之,轮焉奂焉”,“集十余家之基业,萃十余山之树木,费二三万之巨赀,成百余间之广厦”。人说,走在这里,每一步都是踩在银元上。然而,于我更切身的感受,还是无所不在的以儒家为本的伦常秩序。试想,生活于其中的每一位吴氏族人,能不时时处处感同着这份言传身教、规制约束吗?
在平时,这份约束也许并不显在,只是默默地被遵循,但在关键时刻,却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宗族的力量,是文化的制衡,在每一个人心中种下敬畏,从而使得无论何种情境下,都不至于为所欲为。更可能,是这份来自于宗族的凝聚力,保证了古村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逃过一场场劫难。
一条千米古道蜿蜒于村中,且有水圳相伴,穿街过巷,直通各户。圳水清澈而丰,激激而声,自有村落之初,一直流到今,赋予了村子水样的灵性。据村民说,水圳是村落的自来水工程,为全村人用水服务,早上8点前用来取作饮用,淘米洗菜,8点后才能用来洗衣服等。这样的约定俗成,就像血液流淌在身体中,自然而然,内化于心,谁会去违背?
顺着古道前行,抬头见一墙挡住了去路,右侧便是容膝居。“容膝”名出“楼高可采星,屋小堪容膝”联语(当地官宣材料误此为李白诗句),用的是《列女传·陈仲子妻》之典:“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其可乎!”大意是做人须安分守己,安身立命是也。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是在别处难以见到的女子学校,准确说是女子性教育学校。族中媳妇、闺女等,在这里接受文化礼仪、三从四德、女红诸方面的教育,使之既知书达理,“又懂得夫妻恩爱,可真是奔着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婚床”培养去的。而在其天井照壁上,“可谈风月”四个大字赫然在目,恍如一道亮光,直射人心底,也让这座深深宅院瞬间温暖生动起来。“可谈”二字,轻描淡写,却让“风月”这个敏感词瞬间变得轻盈明净起来。昔日的莺语娇声,依稀回响在耳畔,令人遐思万千。屋内可谈风月,屋外端庄淑仪,原本就是两个世界。天地万物,讲究的无非是一个秩序,各安其所。
如今培田保存最完整的一幢房屋,就是这里最重要的名人吴拔祯的故居——进士第。吴拔祯,光绪年间御前三品衔蓝翎侍卫,内廷行走。族人对其有极高评价,誉为“言行不苟,可为完人”。庭院不大,也不规则,大门朝北,中轴线则坐西朝东,且左右两边横屋不对称设置,完全是根据地形条件布置的。
冬日暖阳,丹桂飘香,女主人闲拈针线缝补着衣物,各种草药、菜干晒满了一院子。正门额上高高悬挂的“进士”金匾,显示出它的非同凡响。天井正中,武进士使用过的三百多斤的练武石异常醒目,几位同行者跃跃欲试它的分量,终究铩羽而归。一对石狮子据说是从京城运回,安置在门前院子里,大家或倚或坐着各种拍照,欢快的笑声在贮满阳光的庭院里回旋荡漾。
这些古老的建筑,年复一年地沐浴着阳光,至今繁衍居住着他们的代代子孙。虽是私人住宅,但对游客完全敞开,你可以随意看看他们的天井、厨房和院子,看看他们的祖先,看看他们当下的日子。没有华丽的转身,一屋已尽百年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