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被遗忘的壮烈一页 岭南抗清的几场血战

不应被遗忘的壮烈一页 岭南抗清的几场血战

陈子壮指挥义军准备攻打广州城 陈汉翔 绘

□陆其国

壹

在白云山上奉母山居

生当明末清初的广东南海人陈子壮，是王朝更替的亲历者，也是见证者。

陈子壮生于明万历二十四年九月初九（1596年10月29日），清顺治四年十一月初六（1647年12月1日）在广州殉难，享年51岁。他和陈邦彦、张家玉一起被誉为“粤东三烈”。

陈子壮作为广东抗清义师首领，并非生来就是一位愤青，志存高远，壮怀激烈。可以说，他前半生的进士及第，及之后踏进仕途，给人印象更多的是一种文人气质。加之他那颜值颇高的“美须髯，秀眉目”形象，让人怎么看都更像一介风流蕴藉的书生。尽管我们都知道人不能貌相，但也许是陈子壮长着一副“长身巨口”的魁梧身材，多少会让人误以为他也是一位会带兵打仗的智勇之士。

且说1644年李自成起义军攻占北京，崇祯皇帝自缢。随即清军入主中原，明朝宗室及文武大臣多逃亡南方，建立若干政权，以抵抗清军。福王朱由崧监国于南京即皇帝位，改元弘光。未几，清军南下，南京陷落，弘光帝被俘。1645年6月，唐王朱聿键于福州称帝，改元隆武。后于北伐时被俘，清军迅速占领东南大部。危局之下，明部分余军和一些官僚联合起来，在西南地区拥护桂王朱由榔为帝，改元永历，继续抵抗清军。

风云际会，永历元年（1647年）二月，永历皇帝敕受当时正在广东南海九江的陈子壮为东阁大学士、兵礼二部尚书，总督广东福建江西湖广军务，并赐其上方宝剑便宜行事。也就是让他有了先斩后奏的特权。

陈子壮于1615年中举；1619年登进士，廷试探花及第，例授翰林院编修，就此踏入仕途。1625年与父亲一起因遭谗罢官归里。1631年子壮以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起用。1644年时也曾以礼部尚书起用。总之，他担任的基本是文职。而如今不谙军事的陈子壮，被历史推上了抗清义师首领的位置。

有一点可以肯定，陈子壮对家乡广东充满眷恋。天启八年（1635年）十一月，陈子壮遇上飞来横祸：当时崇祯下诏不按常规授职起用宗室有才者，子壮忧虑这样做会使前者更加骄纵虐民，因此抗疏力陈五不可。结果却被视为挑拨宗室，“欺罔恣肆，著革了职，刑部问拟具奏”。他因此遭到逮捕。所幸第二年由于众官员联名上疏为他声援，他这才总算得以结束牢狱生涯，南归回到家乡。

这时候的陈子壮似乎对仕途已经心灰意冷，至少有一阵他真的无心再出仕为官。如1642年他就曾“以亲老辞”官，其时他一心只想好好侍奉母亲，同时重拾年轻时的诗文之好，以求多留下一些好诗文。而归里后，他即在广州城北白云山筑“云淙别墅”，一边奉母山居，一边寄情诗酒。只是每与友人谈及时事，情到深处常常忍不住唏嘘流涕，不能自已。1638年，他还与弟子、名流在广州城南一里的南园结南园诗社进行活动。又礼聘顺德人陈邦彦，在家教授诸子。

贰

清军破城子壮被俘

陈子壮后来发生的一切转折和变化，似乎都和广州的交集引发。

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月，陈子壮终于以礼部尚书起用来到南京。这个职务近似中宣部和外交部部长。但时局不靖，第二年，即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清军大军抵达南京北郊，弘光闻风逃往芜湖。子壮不敢耽搁，微服离开南京。五月中旬众大臣献南京降清，弘光帝被俘。而南京失陷，南明从此四分五裂，再也没有统一的核心领导机构。

此时子壮已回到家乡。站在家乡的土地上，陈子壮当然少不了要在公务之暇抽身前往“云淙别墅”看望慈母。父亲死得早，母亲现在是他最大的牵挂。让陈子壮始料未及的是，当他见到母亲后，母亲非但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反而对他在此时此刻表露出来的儿女情长和优柔寡断很是不满，在她看来，儿子侍奉自己事小，为明朝赴汤蹈火兹事体才大，以致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声训斥他道，我儿切记，于你而言，“尽忠即尽孝”！

母亲这句话不说使陈子壮一下子如醍醐灌顶，但至少让他曾经纠结的内心释怀许多。于是，他便开始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军旅之中。此时明朝已无像样的军队，1645年8月，陈子壮奉隆武诏，以太子太保兵部尚书（相当于国防部部长）起用。

三个月后，赴福建途中抵南雄时，又以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奉诏与两广总督丁魁楚、江西湖广总督万元吉联络，以防在广西桂林僭乱的靖江王亨嘉袭取广州。他在南雄趁平乱之际，招募了二千余人，日夜训练，准备勤王。

隆武二年（1646年公式称帝于广州，名绍武。

大敌当前发生窝里斗，陈子壮似乎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他已做好准备，会誓死保卫这座家乡城市。

果然，这年岁末，清两广总督佟养甲（明降清将领）等乘绍武、永历内讧，率军袭破广州，当时子壮率明军曾进行顽强抵抗，但最终不敌被俘。被俘后的陈子壮已做好赴死准备，但就在这时，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同样落入敌手的母亲。他可以将自己完全置之度外，却做不到置母亲于自己身后不顾。尽管母亲那句掷地有声的“尽忠即尽孝”的话始终萦绕在他耳畔，只是无论他找出什么样的理由，最终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放下。

这样他就只能作出痛苦的抉择，暂且投降敌人，尽管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那只是诈降。但诈降也是降，他在内心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尤其是他被要求剃发，那可是让他感到有一种锥心的痛苦。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于他而言，剃发是不二之选，他没有选择。那以后只要看到自己剃发后的形象，这种痛感就会突然袭上心来，以致内心压迫得让他悔恨自己竟会走出这一步。

叁

打算夺回广州

也许正是因为看到陈子壮甘愿剃发以明降意，加之他一心只知侍奉母亲，别无他念，清军因此放松了对他的监视。于是，陈子壮终于在一个漆黑夜，带着母亲逃出了沦陷后的广州。他把母亲秘密安顿在南海江村（即后来的南海九江镇），自己则与明朝兵科给事中、“粤东三烈”之一陈邦彦积极组织起义，打算夺回广州。

陈子壮他们在这里招募到了兵员一万多人，遂在南海九江村建立了汉威营。此时南明文武官绅张家玉、黄公辅、王兴、白常灿等人也在多地并起，互为呼应，形成浩大声势。尤令人鼓舞的，是联系降清的广州东营指挥使杨可观、广州后卫指挥使佥事杨景烨“并约为广州内应”，“阴结壮士，分置广州诸门，将斩关以迎”义师。还有起而响应的是花山起义军三千人按陈邦彦的布置，诈降清军进入广州，被派守东门。

各路义师商定，择期由陈子壮率兵攻广州城西南，陈邦彦攻城东，左州（即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东北）知州，也是子壮的妹夫梁若衡埋伏在城外阻敌外援，其余部队则随时做好准备，以为接应。

永历元年（1647年）八月初，一心想夺取广州城的陈子壮在九江村举行誓师大会。不知是为眼前声势浩大的场面激动得忘乎所以，还是沉浸在过于自信和兴奋中，尤其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陈子壮当时不知作何想，竟然不顾事先约定的举事日期，突然单方面提前两天督舟师夺取清军铳台，杀清守台总兵孟辉。

这一仗打得虽然痛快，但因为他失约行动，与广州城的内应失去了联系。于是一面率军去攻广州城，一面派人潜入广州城去与内应接头。不幸潜入者刚入城就被清军发现，遭到拘捕，很快也就招供。偏偏杨可观的家奴也因图重赏而出卖了杨，并且牵连杨景烨等人及花山义军遭到灭顶之灾，原先策划好的内外接应破城计划全被破坏。

此时的陈子壮哪里会知道，当时广州城中清军兵力单薄，佟养甲登城看到城外江面上满是船队和旌旗，不禁哀叹道：“今日难道是我佟养甲的死期吗？”倒是他的部下反过来提醒他，快用大炮退敌。果然，随着炮弹落在江面上发出的巨大轰响，以及一些船翻人飞，陈子壮不得不赶紧下令撤退。佟养甲见状，即打开城门追杀出来，大败陈子壮人马于白鹅潭。梁若衡也在此役中殉难；子壮率军退屯三水。此次攻取广州计划虽然失败，但毕竟迫使降清的李成栋（与佟养甲南下攻占广州的清军主力部队）从广西撤军，客观上缓解了广西南明永历帝之危。

肆

广州城之役惜败

十来天后，李成栋率军与张家玉义师在新安（今深圳、香港区域）作战，广州城守军不足，陈子壮再次和陈邦彦约定攻取广州，他直取广州，后者率军埋伏在珠江口内禺珠洲（即广州市黄埔鱼珠）侧，等李成栋回救广州城途经此地时用火攻出击。为防到时混乱难分敌我，陈邦彦通知子壮，届时他们举青旗，以便识别。然而事儿一多一乱，陈子壮竟然没把这个紧要通知及时下达。当晚攻城战突起，果然不出所料，李成栋接报后，即率军回援以救广州城。邦彦趁势出击，火烧李成栋船只十余艘，李成栋如果不是及时换乘小船侥幸逃脱，恐怕要葬身珠江了。

此时邦彦的人马举着青旗继续追击，黎明前离攻城的子壮部已很近，甚至都听得见城头城外震耳欲聋的击鼓声和喊叫声。正由于子壮没有将紧要通知下达，将士们还以为身后是李成栋人马杀来，惊慌退却，子壮再想挽救哪里还来得及。未几，李成栋果然重整人马乘隙杀来，城内佟养甲及时出击，追杀子壮军，转眼就轮到子壮慌忙弃船登岸，退回九江村。攻取广州城之役又告失败。

不久，子壮去已被收复的高明城主持大局，他把母亲安排住在高明附近的三洲。且说子壮刚离开九江村，那里就出现内变，李成栋乘机率清军攻入，大开杀戒；接着移师围攻高明。

四天后从南门外掘地用火药攻破城池，然后就复制了在九江村屠杀的一幕，将“二千余人杀死城内”。子壮督军终因抵挡不住逃出西门到三洲，毕竟他还放不下母亲。只是他哪里会想到，他看到的竟是母亲吊在屋后树上的尸体。原来刚烈的母亲为了让他断绝牵挂，一心杀敌，在他到来之前彻底了断了自己。

抚尸痛哭时，已有部下起来告知子壮，清军正在临近。但沉浸在悲痛中的子壮全然不顾，此时他一心只想好好安葬母亲。结果当他将母亲安葬好后，已处于清军包围之中。

伍

刑场上壮烈感人的一幕

陈子壮再次成为清军俘虏。

但这次他再也没有机会逃脱，史料说他是被清军用肩舆抬着解送至广州城，说明他已不能走，这应该是他在战斗中负伤而被俘。否则他宁愿战死也不会投降，这从他在广州的从容赴死可以见出。当时李成栋集布、按三司宣布：“若依国法，子壮应剐三千六百刀，今折下十倍，三百六十刀罢。”宣布以后，佟养甲把他押下去暂且监管。此时子壮斥责佟养甲道：“汝世食明衣明，明何负于汝而背叛至此！吾国家大臣，不为汝屈。”

初六日，子壮被用囚车押着，身后还有一面旗，上书“逆臣陈子壮”五个字，先游街示众，后押至刑场。此时刑场上已挤满人群。而佟养甲、李成栋则在教场宴请降清明诸绅。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闪出陈子壮的小儿子上图，只见他发疯般扑向临刑前的父亲，边扑边喊：“不关父事，皆吾兄弟所为！”显然，上图不忍父亲殉难，他宁愿代替父亲赴死。但上图此举却激怒了父亲，他对着行刑官严厉斥责上图：“他竖子何能为，诚我事也！”

如此感人的一幕让一些降绅也为之动容。为防子壮临刑时会喊出什么，他嘴里还被惨无人道地塞进一个大木塞，然后才当众被一刀一刀残忍地杀死。其状惨不忍睹，现场许多汉人都流下了眼泪。佟养甲在一旁不无得意地问那些降绅：“畏否？”降绅们诺诺低声道：“畏！”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剁成肉泥，谁看了会不怕呢？

然而即使这样，佟养甲似乎还不解气，又将子壮两个儿子上延、上图抓进大牢。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是陈家家僮伯卿毅然站了出来，“请寸斩以赎主人之孤”，伯卿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以换取陈子壮两个儿子不死。好在最后事情没有朝最坏的方面发展，他们终于都活了下来。

陈子壮在夺取广州城的几次战役中失败，固然与他不熟悉军事有关，尤其是约定好的起事时间竟然不遵守，更是大忌。但值得指出的是，陈子壮在每次攻城战役中都能做到身先士卒，奋勇当先；这与他作为儿子的孝，和作为父亲的慈一样，都透露出他身上的风骨和人格魅力。至于他视死如归、极其悲壮地以身殉难，更足以彰显出他在抗清斗争中是一位有着铮铮铁骨的真汉子、真英雄。包括他的儿子上图，以及家僮伯卿。今日之广州应该记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