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的风雨故人
□李怀宇
郑重先生是我敬佩的文化前辈。他当记者的时代,见证了风云变幻,采访了文化大家。那时多少风流人物,和他成为朋友,也尽入他的笔下。读郑先生的回忆文章,常生“余生也晚”的感慨,而郑先生说:“在年轻时,我就欢喜和老年人交往。我认为他们就是一本书,他们的人生经历,他们的知识学养,他们的道德操守,我都作为文化凝结于心,消化吸收,但我是一头笨牛,不善反刍,在他们魂归道山几十年之后,我才诉诸笔端,愧对前辈,也可能是受到他们‘有得忌轻出,微瑕当细评’的影响,并以此为警诫。”在新著《聚散一杯酒》中,风雨故人的生命智慧,使后辈如在春风里。
在上海,郑重爱结交画家,在北京则爱结交学者。京城的顾颉刚、俞平伯、冯友兰、启功诸家在郑重眼里,别有一番神采。
比如郑重去拜访晚年顾颉刚:“我走进客厅,顾先生的夫人张静秋忙里忙外在收拾。顾先生在书房里,书房的门是关着的,我在客厅等待,看到商承祚写的一副金文对联,不懂金文,我不知道对联的内容。看其书房的门,只见门上贴着会客时间不超过五分钟的条子。我知道这是提醒来访者要自觉遵守时间,也是夫人用来保护顾先生的武器,我担心自己会被这武器打中。书房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又看到墙上贴着和书房门上内容相同的字条‘五分钟’,这应该是对顾先生的提醒了。”当郑重壮起胆子向顾颉刚提出疑古的问题:“大禹是条虫是怎么一回事?”顾先生说:“那是鲁迅给我戴的帽子,从此许多人就一叶障目,封我为疑古派,其实那只是研究中的一片叶子,不是主干,你以后看了我的文章就清楚了。”刚说到这里,顾夫人又第三次走了进来,说:“好啦,以后再谈吧。”在这天的日记中,郑重写了一句“采访最麻烦的就是遇到秘书和夫人”。这一番记录,如果对照顾颉刚日记来读,再进一步参读余英时先生《未尽的才情》,更别有会心。
郑重第四次拜访俞平伯时,俞先生已是88岁的老人,却是他的精神最好的一次。他的外孙韦柰说:“过去,谁要和外公提起《红楼梦》,他就生气;这些天来,他天天都和我们谈《红楼梦》。”谈到“自传说”,俞平伯说:“我过去也是自传说的支持者,现在还有些惭愧。”
《聚散一杯酒》中写到的贾植芳、王世襄、陆谷孙、陈佩秋、唐德刚五位,我也曾采访过,因此读起来既亲切又新鲜。郑重是前辈高人,写来功力不凡。
郑重写过书画家、收藏家传记数种,访问前辈得心应手。他访问王世襄:“完全如我想象的那样,世襄先生是个乐哈哈的长者。听到我喊他是‘大收藏家’,他拱手相谦,笑哈哈地说:‘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古代名家,姑置勿论,近现代收藏家者,如朱翼庵先生之于碑帖,朱桂辛先生之于丝绣,张伯驹先生之于书画,周叔弢先生之于古籍、学识之外,更雄于资财。以我之家庭背景、个人经历,实不具备收藏条件。’”两位行家见面,谈起收藏甚是投机。而当我采访晚年王世襄时,他已经进入痴迷鸽子的时代,跟我讲了半天,话题终不离鸽子,煞是有趣。
在同一时期复旦大学毕业的同学中,郑重除了新闻系同届毕业的同学每年相聚几次,接触较多的是陆谷孙、朱维铮、吴中杰。如今只有郑先生和吴先生人健笔健,而吴先生远在澳洲,难得见面。郑重在《送谷孙同学一程》写道:“复旦大学出版社有几次宴请陆谷孙、朱维铮二位先生,我也叨陪末座。朱先生是酒仙,席间有几位善饮者和朱先生怀来盅往,酒友之情致深,陆先生稍作点啜,我则是静静地看着。我们都渐入老境,保健自然也就成了重要话题。朱先生说他的保健是三不:不戒烟、不戒酒、不运动。陆先生不但赞同朱先生的‘三不’,还加了不检查身体,成了‘四不’。……他旧病复发,不可逆转,突然而去,这是否和他不注意自我健康保护及生活失去规律有关呢?”这一段回忆,让我想起2018年春节前在台北内湖拜访韦政通先生,韦先生已是95岁,身轻如燕,生活自理。每天练气功、读书、写作,还能喝三杯58度金门高粱酒,韦先生告诉我:身体非常重要,尤其是研究文史的学者,60岁以后才是人生的新境界。
郑重两次访问唐德刚,两人同是安徽老乡,又同是口述历史的高手,因此这两篇访谈录很有看头。2007年,我也有幸到美国新泽西唐德刚先生家采访,和郑先生一样,见到胡适写给唐先生的条幅。关于胡适的字,唐德刚对郑重有一段谈话:“胡适之有一次告诉我说,梁启超活到55岁,他的信收集起来有三万封,没有一封是马马虎虎写的,都写得整整齐齐,什么道理?就是梁先生成名太早,片纸只字别人都要收藏,美国也收藏好多梁启超的信。胡适之也怕别人留下来,但比梁启超要好一点。”而关于《红楼梦》,唐德刚对郑重说起他和夏志清的论战:“我批评夏志清用西方的文学观点来批评东方文学,他的英文比中文好,他是完全搞西洋文学起家的,搞中国东西是后来的。他那时不得了,抨击台湾很多作家。我想这个人太骄傲,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他认为天下学问都是英文,不懂英文就没有学问。他用西洋观点批评中国文学,有些方面也对,有些方面就不行了,这也值得商量。”这场笔墨官司,我早听陈之藩先生讲过,后听夏志清先生亲口对我讲起,唐、夏二人最后一笑泯恩怨,也算一段佳话。
郑重的女儿在伦敦,儿子在纽约。当郑重在“911”之后探望儿子一家时,得以再访唐德刚,这次最妙的是继续未谈完的话题,即张学良口述历史。唐德刚要郑重先看他家的收藏,直到在鲤鱼门饭店入座之后,他才说:“我在这里请张学良吃过饭。”原来他像说书人,前面都是作了卖关子铺陈,此时才算进入正题。郑重问:“你写李宗仁口述历史,他的夫人为你烧了160顿饭,赵四小姐也亲自下厨为你烧饭吗?”唐德刚答:“我对她说,写李宗仁时,他的夫人郭德洁为我烧了160顿饭,今后,赵四小姐也要给我烧那样多的饭了。她说,无论唐先生什么时候来,我都烧饭给你吃。”后来事情却发生大变化,唐德刚回忆:“1991年,张学良恢复自由,到美国来看望他的儿子,是他和赵四生的儿子张闾琳。赵四没来纽约,住在三藩市。张学良住在贝祖诒太太(蒋士云)家里。在西安事变前,张学良和贝太太就认识,那时她才十六七岁,张学良和少女时的贝太太往来,而且坠入爱河……”郑重说:“你是口述历史专家,这次是否有些大意失荆州?”唐德刚答:“是啊。我忽略了贝太太是赵四的情敌。张学良还是老脑筋,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位女人相伴有什么关系,赵四对他无可奈何。那天请他们来我家,我一手拉着张学良,一手拉着贝太太,从楼梯走到二楼,贝太太对张学良照顾得无微不至,很热情,从头到尾都有录像。这个录像开始拿到大陆去放,有人要讨好赵四,把录像做了拷贝送到台湾,赵四一看张学良和贝太太像夫妻一样,就很生气,大骂:唐德刚真不是东西,我对他这么好,他居然干出这种对不起我的事!……张学良口述历史没有做出来,和得罪了赵四也有关。”读到这段访谈录,我不禁莞尔,想起当年我访问唐德刚先生时,他也提起此事,却没有像对郑先生描述得这么详细。而当我怕唐先生太累,不得不起身告辞,唐先生的神情像个小孩子一样说:“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聚散一杯酒》的点题是卜少夫的一首诗:“聚散一杯酒,江山万里心,好友情永在,风雨作飘零。”郑重先生笔下的风雨故人,已渐渐隐入历史。时代如此巨变,人心如此浮动,且饮一杯酒,看风起雨落。
(《聚散一杯酒》,郑重著,广东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