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夜台灯下,我翻开这本装帧如水墨画般素雅的诗集。没有名人烫金题字,没有名人作序,只有罗霄山脉的溪流声从字句间悄然漫出——这是《清风明月一路诗》给我的初遇,像一捧山泉撞进玻璃杯,清冽得让人眼眶发热。
在《甲辰端午》的龙舟鼓点里,我读懂了作者的双重身份。那位在政务文件中批注平仄的诗人,将屈子的香草佩玉化作公文纸上的签批:“疾苦民生系寸田”——这七个字里藏着多少扶贫路上的泥泞,多少信访室里的倾听?当“龙舟众力”的意象从汨罗江跃入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蓝图,我忽然明白:真正的“经世致用”,是让《离骚》的浪漫基因在发展规划的经纬中悄然复活。这让我想起《我的母亲》中逐年缩小的花生,那些被农药驱逐的乡愁,终于在“披阅十载藏锦绣”的注释里找到了文明的容器。
“简旧楼台明月照,云舒云卷自心宽”——《抒怀》中的超然,需在《我的老师》里找到解码的密钥。那些用方言讲授《岳阳楼记》的民办教师,用粉笔灰在罗霄山脉的褶皱里写下最初的平仄。当作者以“乾嘉考据”的严谨写公文,用“濂溪正道”的澄明察民情时,那些被山月浸润的格律,便化作抵抗官僚腔调的抗体。就像《北宋宋陵》中“寒雨萧萧问祖宗”的诘问,既是对历史的反刍,亦是对政务大厅玻璃幕墙的温柔叩击——原来清风明月的诗意,从未远离庙堂的灯火。
ChatGPT正在批量制造诗歌的深夜,我摩挲着书中《洞庭湖》的墨迹。“八水归湖润楚乡”的浩荡里,母亲缝补衣裳的针脚仍在游走;“屈子行吟天地动”的苍茫中,老师冒雨送来的火车票依然温热。这让我想起杨万里“拈著唐诗废晚餐”的痴态——在数据洪流裹挟一切的年代,唯有带着体温的诗行,能让“感恩”二字挣脱口号的窠臼。那些被作者称为“敝帚”的诗句,分明是母亲寄来的小粒花生:虽不再饱满,却始终带着泥土的胎记,提醒我们文明最深的年轮,永远生长在生活的裂缝处。
当“平门时光青春梦”(《奉赠恩师》)与“人到潇湘自感伤”(《洞庭湖》)在书页间相遇,我看见了四十载光阴的洄游。从全县最后通公路的山村到地铁穿梭的现代都市,从民办教师的方言课堂到霍老及门生的唐音诵读,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让罗霄山脉的竹影与姑苏城外的钟声在珠江水面叠印成水墨长卷。那些拒绝名人加持的素朴,恰似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菊香——不要九节珊瑚鞭的浮华,只要清风明月作伴的澄明。
雨停了,月光漫过“雪白乾坤处处空”的诗行(《曹雪芹》),将珠江镀成流动的银箔。在这个公文与代码齐飞的时代,这部用四十年光阴装订的诗集,像一座移动的精神祠堂——当我们在政务大厅的玻璃幕墙上突然读懂“何来五国伤心事”的苍茫,方知那些刻进DNA的诗句,原是最深沉的履职誓言。此刻,岭南的玉兰正将幽香渗入书页,恍惚间,我听见罗霄山脉的溪水在平仄的河床里轻轻说:诗在,文明的体温便不会消散。
(《清风明月一路诗》,赵瑞云著,广东旅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