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俊年
南海纳珠江，珠江融西江、北江、东江，东江上游主支流是浰江。
浰，读liàn，生僻字。字义解释，《辞源》：水流湍急，古水名，今河源和平县。浰江全长102公里，全流域在和平境内，乃和平母亲河。
浰江的源头在哪里？
北斗导航，车出县城阳明镇，驶向西北角，一翻过合岽坳，就望见浰江上游主支流热水河，热情得热气腾腾。正值气清景明时节，群山叠翠，遍野新绿。经热龙温泉北上，穿过三浰村寨，如入阳明地带，尽见人家屋顶晒着太阳能。省道S512线连贯粤赣，现代风顺着柏油路，直抵平均海拔600米的九连山纵深处。很难联想，这片安宁静美的山野，500多年前，竟是战马嘶鸣的古战场。
见山嘴正在修路，向导杨廷强忙招呼下车，领我们走向冷水迳茶亭。一路上他热切地说起冷水迳的冷知识：
明朝中叶，“四省之寇，惟浰尤黠，拟官僭号，潜图孔蒸”，且“积年流劫乡村，杀害善良，民之被害来告者，月无虚日”。时任左佥都御史、南赣巡抚（朝廷特设，辖赣粤闽湘边区，巡府设赣州）王阳明，提督南赣边境军务，受命征剿八府一州包括三浰在内的贼匪，在平定福建漳州、江西赣州等贼巢后，指挥九路兵马征战九连山。
明正德十三年正月初四，王阳明率领第一路南下大军，从赣州出征，初六抵龙南奔三浰，走的正是这条冷水迳，并在茶亭一带安营。是夜，风黑雪白，阳明坐帐，秉烛凝思，伏案给弟子书信，奋笔写下那句传世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信毕，初七寅辰，发起全线进攻……
很惊喜，老茶亭还在，䇄立山坳上！一亭跨两省，北门朝龙南，南门向和平。门拱上青砖祼悬铁骨铮铮，俨如垒砌着厚重的历史典籍。外墙满壁雨漏痕，仿如岁月泼墨的古诗词。时而南风北上，时而北风南下，南北风情交往，一任穿堂而过。更可喜，茶亭旁，新辟一块平地。同行的林仕梅说，近年来老茶亭的游人多了，想合个照，也无处落脚。
于是，她发动全国的阳明文化志愿者，已有三千人每人捐款300元，用在九公庙新建阳明文化广场，并拟在茶亭旁立一石碑，刻上阳明破贼的警世恒言，以供留影存念。
下了山，直奔赤龙卢屋岗，另一位向导朱德富介绍：此村是卢珂后裔世居旺地，曾一度沦为贼首池仲容地盘。王阳明攻浰之前，经调查摸底，作出攻心为上，先礼后兵的战略决策。于是，在开战的八个月前，即正德十二年五月，亲笔撰写《告谕浰头巢贼》，贴遍三浰乡村，公告全社会，劝诫迷途者。小寨头目卢珂因此大受震撼，转念回意，遂率四千之众投诚王师。卢珂真心投身平乱，深受重用，后得阳明荐举，远赴浙江海宁（阳明故乡余姚邻县）履任县丞。
卢珂清廉勤政，还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为仕廉、仕清。《王阳明全集·答董沄萝石》记录：“某（指明代诗人董沄）因海宁县丞卢珂居官廉甚，饥寒饿死，遂走拜之，赠以诗、袜”。
说起卢珂，村民们引以为豪。卢大伯笑道，好在卢珂清醒，好得阳明恩典，才有卢氏好家声，好家风，几百年啊，卢屋岗一直人丁兴旺。
午饭后，逆浰溪而上，接连探访铁石嶂、黄田寨、松岗坪、羊角山。一路竹杉茂密，云雾缭绕，似见旌旗猎猎，犹闻鼓角声声。这一片古战场，正是王阳明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心学理论的实践要地。王阳明是举世公认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文学家、书法家“六家归一”的中国圣人。他以超凡的雄才韬略，创建南赣伟业与历史丰功，至今处处足迹闪闪生辉。
从地形看，铁石嶂形似巨兽蛰伏，羊角山俨如羊角尖翘。
王阳明攻寨破贼，正是正德十三年正月初九。九连山正月，历来严寒凛冽，冰雪封山，山路奇滑，欲破山贼，谈何容易！
王阳明却坚信“破山中贼易”，凭的正是军事家的非凡胆识——战略上藐视它！而战术上重视它，则要擒贼先擒王，务求贼赃并获：“知府陈祥兵破铁石嶂巢、羊角山巢，获贼首‘金龙霸王’印信旗袍。”
征浰期间，屯兵戍边，不忘垦荒扩耕，助农兴农。松岗坪村口，有一方大塘，便是阳明官兵挖掘而成的，至今春水盈盈，游鱼可数。塘基连着大片桃林，挂满累累青果。村长直言，种桃育果，用的是几百年相传的老土法，施肥只施草木灰，浇水专用池塘水。所以，这里的鹰嘴桃，大家都称赞是“阳明牌”的福寿桃。再过两个月就成熟了，又甜又脆，爽到你合不拢嘴！最开心是王阳明，当年攻浰大捷后，欣见“耕夫遍野”的春耕情景，以《回军九连山道中短述》一诗，溢于言表地吟唱所见所喜所思：
百里妖氛一战清，
万峰雷雨洗回兵。
未能干羽苗顽格，
深愧壶浆父老迎。
莫倚谋攻为上策，
还须内治是先声。
功微不愿封侯赏，
但乞蠲输绝横征。
此诗及其手书的《平浰头碑》，既回顾破三十八贼寨的战斗历程，更饱含内治深思，为官情操：关切民生疾苦，谋划经济振兴，祈求杜绝苛捐杂税的竖刮横征。可见，“六家归一”的王阳明，也是深受百姓“浆壶迎道”的经济学家。
在新街村，我们看到一本《陈氏族谱》，内有家规家训。
序文记载，浰头陈氏，于金辽乱世即1122年间，由永兴公从福建漳州府龙岩县迁至浰头落基，最早订立家规家训，首倡以“圣人之德本于人伦……以孝弟为行仁义之本，以重伦为学人之实”。家训十则囊括：教孝弟、敬祖宗、睦宗族、和乡里、隆学校、助农桑、节财用、习礼让、完国课、禁非为。
有专家考证，这份践行道德教化的浰头陈氏家训，不仅被客家陈氏宗族尊为传世经典，也是王阳明征集、整理、编纂《南赣乡约》的重要参考文本。战后治理南赣，王阳明有整套宏观战略和微观举措。
正德十三年五月，即征浰战役一结束，王阳明就奏设广东和平县，并同时再奏福建平和县与江西崇义县，全面构建县域长治久安的宏伟愿景。紧接着，他精心编写、郑重颁布的《南赣乡约》，既是破心中贼的大众教材，更是中国传统社会基层治理的重要文献。它集南赣百姓家规家训精华之大成，行敦德教化于民众，立规约自治于乡村，凝聚着中华文化的千古智慧和磅礴力量，对当今美丽乡村建设，无疑是一份特别珍贵的历史借鉴。
作为文学家王阳明，即便在转战征途上，也留下一路诗文和浪漫传奇。在李田仙岩即阳明洞前，我们喜见村民抄录王阳明的《咏岩》：
磷磷石室真稀奇，
一岩仙景人惊疑。
蒙蒙迷迷雾滴滴，
通通透透响啼啼。
暗暗寂寂无日月，
浩浩荡荡有河泗。
吾今特来与仙遇，
未知何日是归期。
李田仙岩是喀斯特地貌溶洞，寂黑幽深。传说当年王阳明，带领随从挑三担蜡烛入洞探险，越走越神秘，人也昏昏欲睡。朦胧中似见一位仙人，劝王阳明说，此洞走不到头的，赶紧回去，不然蜡烛烧完就回不去了！阳明听劝即回头，走出洞口，他手持三根仅剩的蜡烛，朝洞里跪谢三拜，并随即熄灭烛火，插入洞口土坡，瞬间长成蜡烛草，至今生生不息。
和平流传三件物宝，均冠阳明名：习字作文的阳明纸；遮风挡雨的阳明伞；阳明蜡烛草，晒干后可作火把用，专为夜行者照亮前程……
浰头有13座九公庙，“相传因佑助阳明平乱而盛”，眼前这座庙，曾作浰头巡检司即王阳明战后治安复兴的指挥中心，今为百姓追远敬祈的精神殿堂。
现任主管邹建忠，人称老叔公，很“建忠”，很健谈，说感恩王阳明把原设在和平大坝水背的巡检司迁至浰头作“前指”，确保了九连大地的祥和平安。所以，五百年来，这座九公庙香火最旺，王文成公一直被尊为首公，万众景仰。庙旁兴建阳明文化广场，竣工在即。老叔公很兴奋，朗声读起庙门的两副楹联：
立庙敬圣君
树贤益大众
九公屏嶂风流文武
羊角奇峰喜看浰源
车驰杨梅嶂，真是大惊喜，终于看到了渴望已久的浰水源头：清泉白石出，汩汩近眼前。我忍不住掬水捧喝，津津清甜沁心！泉溪边有三口山塘，净养锦鲤和中华鲟鱼苗。此时此刻，放眼眺望，夕阳喷金，映衬着海拔1272米的九连山次主峰，一如其美名“风吹蝴蝶”似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峻岭，就像天空中展开巨大的金色翅膀，一派跃跃欲飞的壮观气势。
是的，1949年5月26日，解放军解放了浰头，一洗贼头泼染的污水，从此，浰头更名为浰源。
啊！浰源，美丽的浰源！浰字结构，水利合生，名副其实，源远流长，源源不断——浰源，古乃王阳明心学理论的重要策源地；浰源，今为直供和平县城，滋养万众心灵的饮用水源；浰源，正以六座水电站的强大电源，联上南网，飞凌海天，阳明大湾区，璀璨万家灯……
乙巳清明至芒种
南岸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