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文杰
故里淮阳，古称宛丘。黄淮长风自洪荒深处来，带着淤泥的腥、芦苇的甜、铜锈的凉，年复一年摩挲一座龟甲状的土丘。丘仅丈余，四野平畴如砥，却像一枚被岁月一再反刍的谷核，愈嚼愈硬，愈嚼愈香。母亲在时，每至春分，必携我登丘祭风。土色苍褐，一捏便散，散后复聚；丘顶八棱石柱，风蚀如鳞，鳞隙里嵌满细碎的星子，仿佛伏羲当年凿石时溅出的火屑。母亲抚柱轻语：“这是你羲皇祖的天尺。”她燃一炷线香，青烟初直，继而弯曲，像一条不肯就范的河流。烟影投在柱上，恰好与一道旧痕叠成“风”字，风字又恰好落在“巽”符，仿佛有人替天回信。
丘下旧渠蜿蜒，浮着八千载光阴。母亲俯身，指尖探入沙砾，拈出一粒炭黑粟，小得几乎透明，胚芽处却倔强地翘着，像一颗不肯老去的乳牙。“神农引泉溉田时，它就在此做梦。”渠底蓍草层叠如简，螺蚌厚积若冢，幽香清苦，仿佛一封未拆的先秦帛书，在暗处缓缓吐字。母亲折一茎蓍草，插在我衣襟，草茎中空，风过时微有哨音，像为我作答心中疑问：“此草通灵，能测天地，也能替你守口。”
柳湖碧波，总在母亲纺车声中荡漾。她摇轮，棉线在指间生云，声音却低得像替湖水翻书：曹子建困居陈郡，倚湖台，墨泪滴入竹简，竹简生根，开出“翩若惊鸿”四字，字字带翅；东坡三过陈州，见湖淤如盲，率万民疏浚，插柳万株，醉书“我与陈州一故人”于柳木心腹，年轮遂裂，至今字痕仍在，抚之如触先贤脉搏。
秋霖最厉时，母亲必说范文正公。淫雨兼旬，湖水吞堤，公披蓑秉烛夜巡，归时衣履尽湿，燃湿薪取暖，青烟呛出泪来。火苗幽蓝，舔舐寒夜，他在旧毡上拥猫提笔：“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字迹被雨气洇开，像一朵朵墨梅开在粗纸上。后见弦歌台残碑，“先忧后乐”四字被清水涤出玉色——原来洞庭万顷忧思，始自陈州一豆孤灯，亦自母亲灯下补衣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母亲去后，老屋倾圮。墙角纺车木轮缺齿，摇动时声如碎玉。暮色里人祖庙钟鸣三响，风卷沙扑灭油灯。我拢手护住残焰，光投颓壁，竟化母亲侧影：纺轮转动间，伏羲星图、神农粟穗、子建诗石、东坡柳痕、范公蓑衣……皆成棉线，织入我血脉经纬。那一夜，我听见纺车声与庙钟声在墙缝里缠绕，像两条不肯老去的蛇。
更深携稿出户。风过宛丘，拂动倾颓圭表，影指巽宫。角宿微芒东现，母亲言犹在耳：“风从龙，龙角初升则春回。”独立苍茫，唯闻草梢声细若婴啼，仿佛大地在换齿。忽有鼓点沉沉自丘下涌起，如心脏被泥土轻轻叩击。玄衣老妪鱼贯入庙，肩荷雕花扁担，两端悬经卷香烛，踏罡风回旋起舞。扁担上铜铃叮当，似星子碰碎薄冰。纤腰轻折，足尖起落，黄土腾烟如龙鳞纷扬，扬起极细的尘，在月光里闪成一条缓慢的金河。一老妪探手“子孙窑”，摩挲伏羲女娲交缠石像，指腹所过之处，石面温润如暖玉。她将五彩布偶系上虬枝，绳结处打一个双雀翅——那是母亲教的结法，如今被陌生人用得如此娴熟。稚童列队摸窑求子，指尖粗砺石纹，恰与母亲当年拾粟之手重叠；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脉搏与鼓点同速，也听见母亲藏在石纹里的呼吸。
我怀揣残稿至龙湖。万顷碧波浮荷灯千盏，一灯荧然不沉，引我俯身。水下石函半露，“胡公”二字映着灯晕，恍见苏轼当年捞函长叹：“霸业销沉，文章不朽。”忽有童女捧灯踏浪来，怀中麦穗两歧，笑靥如初春新柳——恰似放灯夜得祖灵授穗的传说。童女将灯递我，灯芯竟是一茎蓍草，火舌舔着草节，发出极轻的爆裂，像替母亲回答我未竟的告别。
撮故园温土覆稿时，指尖触到硬物。拨开看，竟是半片黑陶星盘，银星镶角亢二宿，旁有卦符“坎”刻痕，刀口处还留着当年姚燧指尖的温度。忽悟此乃测日影遗物，曾证伏羲“影应巽宫”之秘。抬首见渔火点点，似王恽泛舟处，酒香混着吟啸穿越湖面：“蓍影参差浮碧水，卦台仿佛接青冥……”那声音被风揉碎，撒在湖面上，像一场无声的流星雨。
风骤紧，湖心画卦台飞檐化八龙绕柱，龙目如炬。一龙衔我残稿入水，稿页散作荷灯万点。波光漾处，张养浩掷入湖心的玉带钩泛着青芒，武亿锤凿“忧乐心头铸”的偈文在碑上渗血，蒋景武山窗孤灯倒映碧波如星坠——六千载光影汇流，凝成童女眸中一盏不灭的春灯。那灯在我掌心微微跳动，像极母亲临终前最后一次眨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