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信子
夏日粤西的阳光火辣辣,照得眼睛生疼浑身冒汗。湿热的海风,把我们吹到了中国大陆的最南端——湛江徐闻县。
丘陵红土地藏着一片“独特的海”,连片数十万亩菠萝田形成的农业景观可谓名副其实的“菠萝的海”,不由得让人感叹,大地的颂歌属于这充满热带风情的斑斓原野。
空气中弥漫着菠萝的香味。我惬意地呼吸着,思绪猛不丁被拉回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湖南长沙:一个不到十岁、刚做完阑尾切除手术的孩子,傻愣愣地站在我的跟前,真切得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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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一阵阵剧疼,我被送到离家最近的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阑尾炎”须立即手术。手术刀划开肚皮后,医生发现居然是淋巴结发炎,阑尾也硬着头皮割掉。
更尴尬的是,给我做手术的是个实习医生……后来,虽然每天查房探视时的笑容和暖如春,但留给我的术后疤痕则比一般人的明显得多,以至于父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遇到态度好的医生,就觉得人家医术可能不怎么样。
1980年代的长沙,物质并不是太丰富,我们家家境普通,甚至还有些困难。
苦的日子特别需要甜的慰藉罢,妈妈就特别钟爱吃水果,这点也完整地传导给了我。但长沙的夏天,我们吃得多的水果是西瓜,而荔枝、菠萝、水蜜桃这些品种则金贵稀罕得不行,和今时今日实在没得比。
娃儿动手术,对全家而言自然是大事。只有我,馋嘴的娃,竟然发现了住院的诸多好处。
父母人缘不错,每天都有人来探视我。亲戚朋友不富裕,多多少少会带点吃的用的过来。
我关于方便面的第一次记忆就是这么留下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当初咬到嘴里的方便面,有一股哈喇油味,却并不妨碍我大快朵颐,新鲜劲儿带来的幸福感全面压制了这股惹人厌的油味,反而通体有种莫名的舒畅。
送来的这些食品,如果要评选皇冠上的明珠,自然要数一瓶菠萝罐头。菠萝被切成精致的小三角块,一块块愉悦地浸润在澄澈的糖水中,只要看上一眼,口水便会浮上舌面,对大脑神经形成强烈的冲击。
爸爸帮我拧开菠萝罐头的红色铁盖,拿来勺子。我已自觉地在病床上直起身,坐好,满心欢喜地从爸爸手上接过罐头,感觉捧着的是沉甸甸的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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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块糖水菠萝放置在我的舌头上,独特馥郁的香气迅速侵占了整个口腔。牙齿轻轻一咬,汁水四溢,脆甜清香,从味蕾到脚趾尖仿佛全部打通了。
爸爸看着我陶醉的样子,忍不住提醒我:“慢慢吃,记得留几块给你妈,她也好爱吃菠萝的。我回家给你做饭,做好了拿过来。”
爸爸离开病房后,我一块接着一块,用自己最慢的咀嚼速度享用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当然也小心翼翼地记挂着我的妈妈。妈妈在河西二十多里外的中学教书,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到医院看我时通常都天黑了。
妈妈酷爱菠萝在我家可是人尽皆知,因此从吃第一块起,我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妈妈留二十块。对,二十块才能完完全全体现我对妈妈的爱。
说实在的,一瓶罐头本身也就那么三十几块,亏得我一边吃还得一边数,每一块入肚都得把账算得清清楚楚,不敢造次。
数了又数,看了又看,核了又核,真的是剩下二十块了。我极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勺子,眼睛紧紧盯着玻璃瓶子里自由游弋的小鱼儿般可爱的菠萝。
唉,我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给妈妈留十五块吧,她肯定还是会高兴的。”
伴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五小块已在不知不觉间又进了我的肠胃。说真的,十五块菠萝在瓶子里漂浮,看上去也并没有比二十块少很多,依然是赏心悦目的。
“那再吃五块吧”,我默默念叨着,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稳稳当当又干掉了五块。
我咂巴着嘴,吐出带着菠萝清香的气息,眼珠子还死死凝视着剩下的十块。还好还好,还算是挺有看相的,可以给妈妈一个交代。
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有吃尽兴,反而感到心间升腾起猛兽对猎物的火焰。“再吃五块,就绝对住手”,我对自己下了命令。
这五块,我吃得格外慢,而时光却仿佛格外匆匆。似乎眨个眼的工夫,瓶子里就真的只剩下五块了。这五块看起来着实有些孤单,瓶子也显得颇为空旷,而我的耳边也开始警铃大作。
“真的真的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没了。”这真实的心声与我的心脏“怦怦”地同频跳动着。
但我的脑子已不属于我的身体,神经系统已然失灵,根本控制不住手和口,现实便是想一出而做另一出。当思维在交锋挣扎的时候,身体却诚实地接纳了最后的抉择。
“五、四、三、二、一”,当瓶子里再也见不到活泼泼上下快活打着滚儿的小小菠萝块时,世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我呆呆地看看瓶子又望望勺子:晚上怎么见我的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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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显得格外难耐,如同风暴即将来临之前而有只靴子一直落不了地。之前所有体会到的满足,此刻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替代,甚至让我怀疑菠萝罐头带来的一切美妙愉悦是否曾真实地存在过。
终于,等到了晚上,等到了妈妈,等到了妈妈看到空空如也的罐头瓶子的反应。
她几乎猜到了事情的全部,气结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女儿,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吃菠萝,居然狠得下心一块都不留给我。”
偏偏爸爸还在一旁补刀:“你也真不像话,平时哪怕是一根香蕉,也是你吃好的那一段,妈妈吃坏了的一段,我明明还嘱咐了你要留点菠萝给妈妈吃。”
还不到十岁的我被彻底震撼到了,为一个小孩子不知节制贪吃引发的“事故”难过,羞耻、愧疚到恨不得消失到地沟里去。
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妈妈那么酷爱菠萝。
原来,她肚子里怀着我的时候,孕吐极其严重,吃什么都呕,吐到肠子翻转,粒米不进。直至狠下心买了一瓶菠萝罐头,把菠萝吃下去,才止住呕吐,重新相信人生。
菠萝当之无愧是妈妈和我的救命果,是妈妈永远的心头爱,而我对菠萝的迷恋也是打娘胎里就注定的缘分。
四十多年已成往昔。如今,面对铺满金黄果实的漫漫田野,知天命的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箱菠萝快递给年逾八十的妈妈。她牙口尚好,依然那么爱吃菠萝,只是现在怕吃多了糖分高。
我和母亲,包括已在天国的父亲,一直记得那个给我做手术的实习医生赔上的笑脸,还有空荡荡的、晃着一点儿微黄色水的大肚玻璃罐头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