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花地文学榜分享特辑②
11月25日-29日,“2025花地文学榜·新大众文艺周”年度致敬分享会在广州举办。
程光炜《小说的读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11月)获评年度文学评论。在此特发表文学榜致敬辞,以及作家感言、专访——
【致敬辞】
作为致力于文学历史化、经典化研究的学者,程光炜以史料为基、以思辨为魂,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发展拓路领航。《小说的读法》汇辑十八篇他对当代经典小说的研究文章,独具创见。
他将小说叙事与作家的个体命运、时代的滚滚洪流紧密联系,在对自我知识积累及思想经验的回望、反省和探察中,完成了与世界的“深情互见”,为行进中的中国当代文学立下一块沉稳的历史界标。

【感 言】
期待更出色的年轻作家涌现
程光炜
最近二十年,我的主要精力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方面。《小说的读法》这本书,是此前写下的一本向文学批评告别的小书。这本书评价的十几个作家,是新时期以来最值得称道的小说家。
这些作家都是历史中人,是当代史的见证者。一定程度上,每个作家都在写自己,写他所经历过的历史生活。尤其当这种历史不同寻常,能够给一代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的时候。
我和这本书描写的作家大多都是同龄人,在写文章时,我难免不把自己内心世界的某些感受也揉进文章当中。这是我与这些作家作品产生精神共鸣的地方。不过,我同时是在以旁观者的眼光、心情、角度来分析他们的作品。所以,这本书运用了一些社会学的方法、心理学的方法、历史研究的方法。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埃斯卡皮有一个观点,说小说家一生的创作就像一条弧线,从二十多岁起步,三四十岁或者更晚,才写出他的代表作,也就是高峰,然后再缓慢地下降。因此大部分人的晚年作品,不可能再超过他们自己高潮期的作品。
我对这个观点深以为然。在我看来,中国二十世纪后半叶最好的作家和文学作品,正即将走向尾声。之后几十年或者更长一段时间,也许会有比他们更出色的年轻作家涌现。

【访 谈】
1、一种“回到历史现场”的解读
羊城晚报:《小说的读法》一书的选目中,既有作家公认的代表作、如张炜的《古船》,也有非代表作,选篇的标准是什么?
程光炜:《小说的读法》是我个人研究路径的一次转型,是我向文学批评的“告别之作”。我原本的专业是现代文学,现代文学的研究路径是以扎实的材料为基础,类似于古代文学乾嘉学派的考据传统。后来因为教学需要,我开始涉足当代文学。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很不一样,其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当代文学批评,二是当代文学史研究。
在前期研究阶段,我也写了不少批评文章,尤其偏重小说评论。有学生反馈说,我的评论更像是“史家的批评”。因为我关注的往往是已经进入经典序列的作家和作品,也就是那些经过时间沉淀、被文学史反复验证过的文本,和当下即时的、现场的文学批评不同,更重视历史的沉淀与选择。
所以我编选这本书,主要基于两个考虑:一是这些作品大致代表了近四十年来新时期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二是我没有简单选取他们的“代表作”,而是采取以作家论为中心的研究思路,通过深入解读我认为最能体现他们风格气质的具体文本,来呈现作家的整体风貌。
羊城晚报:《小说的读法》分为甲、乙、丙三辑,是按照写作时间划分的吗?
程光炜:2012年,我和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合办了第二届中国当代文学史国际论坛,我们以“小说的读法”为主题,每位专家深入研读一部作品,我读的是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后来我想,我要为新时期我认为最好的十几位小说家,每个人都写一篇文章,于是集成了这部《小说的读法》。
这18篇文章,大部分是在2012年至2022年这十年间完成的。我将新时期文学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写世俗生活,如莫言、贾平凹、王安忆等,他们的作品很畅销,被归为甲辑;一类是写精神生活,如张炜等,他们的作品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被归为乙辑。
或许有些读者会感到奇怪,丙辑中怎么又加入汪曾祺、蒋子龙等非新时期的作家?汪曾祺属于现代文学的末尾,他启发了王安忆、格非等人的创作;蒋子龙是新时期“改革文学”的发轫者之一,他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可以说是改革文学的“先声”。
我选择这两位作家,主要想谈新时期文学发端的问题。新时期文学并不简单始于1978年,在此之前已经出现了汪曾祺、蒋子龙等作家创作的、带有过渡色彩的文学作品。我把他们二位视为新时期文学先期性作家。
羊城晚报:书中第一篇文章是《小说的读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书也以此命名,这本书试图展示怎样的小说读法?
程光炜:读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我采用了文学心理学、文学社会学的方法。我将文中主人公“我”和“暖”的命运还原到70年代的历史现场,这与莫言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
在我的解读中,“我”和暖的人物命运恰恰折射出莫言当时的现实困境,莫言借助这一组形象,写出了自己那一代农村青年的共同遭遇。我尝试将人物重新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结合心理学和社会学视角,进行一种“回到历史现场”的解读。

2、将重心转向当代文学史料考证
羊城晚报:为什么说《小说的读法》是您向文学评论的“告别之作”?
程光炜:我以后再不会写这类文学批评的文章了。之所以选择写《小说的读法》这样一本书,是因为我心中仍存有一种责任。
新时期文学发展四十年来,我既是它的读者,也是它的批评者,同时还是一位讲授当代文学的高校教师。我感到有义务通过一本书,把我这些年做的文学批评工作,以“作家论”的方式留下来。
这本书也因此带有总结与告别的双重色彩。最近十几年,我基本不再从事作家论式的文学批评,而将重心转向了当代文学的史料考证。
羊城晚报:您的研究由文学批评向史料考证转型的契机是什么?
程光炜:前二十几年,我指导学生进行当代文学研究,主要采用的是“以论带史”的方法。当代文学的史料相对不足,往往借助既有的概念、范畴或研究对象来展开论述,比如讨论思潮演变、作家转型,或分析知青题材的转化等问题。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当代文学需要“历史化”。这种“以论带史”的研究方法,批评和论证的色彩较强,却缺乏足够的材料来检验这些观点。
我想,大学是探索真理的地方,我应当带领学生向未知的领域前进。因此,近十年来,我转向了“论从史出”的研究路径,实际上回归到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研究注重文献的传统,强调“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在我看来,“以论带史”缺乏可持续性,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必须扎实地回到文献基础之上。
羊城晚报:和《小说的读法》同时期出版的《史料的前途》一书,是否代表了您对这种研究路径的实践?
程光炜:举个例子,《史料的前途》有一篇是《路遥兄弟失和原因初探》。路遥出生于多子女家庭,七岁时被过继给延川的伯父。在兄弟姐妹中,和他关系最好的是四弟王天乐,他不仅是路遥笔下孙少平的原型,也曾通过路遥的帮助从煤矿工人转为记者,在《平凡的世界》长达十年的创作过程中担任了路遥的生活与工作助手。
然而在路遥晚年得了肝癌后,兄弟二人的感情就破裂了。路遥认为弟弟忘恩负义,没有来看望和照顾他。但通过梳理路遥家人的回忆录与访谈等材料,我发现关键隐情:王天乐当时在体检中也查出了同样源于家族遗传的肝病。为避免相互传染,他就没有亲自陪护,而是安排其他弟弟前去照料。
这篇文章的写法,实质上已接近于文学史的实证研究,强调史料考证与语境还原,体现了我近年从批评向当代文学“史的研究”的转向。
羊城晚报:您多年来倡导并实践当代文学的“历史化”,能否谈谈这些年的研究心得?
程光炜:在当代文学界,有一部分老师认为,洪子诚教授和我共同推动了当代文学学科的建设,我们将当代文学研究从以批评为主导的模式,转向了“文学史”的研究阶段。
实际上,洪子诚教授是这一路径的开创者,他通过教材示范当代文学也可以“入史”,《中国当代文学史》奠定了学科史书写的基础。我则写了很多倡导性的专著和文章,如《当代文学的“历史化”》《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等。
从2005年至2025年,我在人大持续举办“重返八十年代”博士生工作坊。二十年来,我们围绕当代文学如何“历史化”展开课堂讨论与专题研究,通过论文写作与学术对话不断探索,已经出版了多部论文集。这一过程既是方法、实验,也伴随着反思与修正,走过一些弯路,但整体上可以视为当代文学走向史学化、学科化的一种持续努力。
3、“经典”最终要看能否经得起时间淘洗
羊城晚报:如何理解当代小说的“经典化”?
程光炜:当代小说的“经典化”,需要依靠时间来检验。能够成为“经典”的小说,我觉得是综合性的,但往往在某一方面的优势特别突出,比如小说技巧、叙述能力、人性剖析、时代反思等。
我在《史料的前途》中提出,我认为最好的作家是“50后”作家。这一代作家已经逐渐沉淀下来,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代表作。文学实际上是一个循环而并非上升。
我并不认为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中,反思文学必然超越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又一定超越反思文学,寻根、先锋文学再超越前面的这些思潮。这种顺序化的叙述,只是时间上的先后。在我看来,“经典”的检验标准,最终要看作家作品能否经得起时间的淘洗,而不是看它属于哪个流派、哪股思潮。
羊城晚报:为什么说最好的作家是“50后”作家?
程光炜:“50后”作家是在大历史、大变革中诞生和成长的一代人,他们生于患难,长于患难。正如歌德在《歌德谈话录》里表达过的那种幸运——他说:我幸运并非因为长寿,而是我亲历了德国最伟大时代、最重大的历史事件。
当你生活在一个大历史之中,你的历史体验、对社会的观察,注定会比前后时代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深。在大时代里往往能涌现出最杰出、最伟大的作家,就像巴尔扎克、雨果等19世纪的作家,他们无一不是大时代的产物。
“50后”作家的作品中浸透着厚重的历史生活,承载着深刻的历史体验。他们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其中不乏创伤与忧患,全都写进了作品里。
羊城晚报:文学研究之余,您尝试过文学创作吗?
程光炜:我年轻的时候想写诗,在我看来,新时期以来诗歌的最高成就还是在朦胧诗,最好的朦胧诗人是北岛,他在我的青春时代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内心其实有非常多的感受,但我没办法将它们转化为文学的语言。所以我特别羡慕那些作家,能用作品把自己的时代与历史留下来。
我认为,最忠实于历史的,不是经济学家,也不是历史学家,而是文学家。 因为文学是说不了假话的,它必须直面最真实的东西,才能写出最好的作品。我感到很遗憾,我自己写不出那样的作品。于是,我把心里的万般感受,放在了对作家作品的分析当中。
【2025花地文学榜 · 新大众文艺周】
2013年羊城晚报正式创设花地文学榜,一年一度对中国当代文坛创作进行梳理和总结,也为广大读者提供最具含金量的“全民阅读”年度书单。
2025花地文学榜由羊城晚报报业集团(羊城晚报社)、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政府联合主办,焕新升级为“新大众文艺周”,系列文化活动于11月25日至29日在荔湾举行,与广大市民和文友一起,共享冬日里的文学盛宴。
文字访谈 | 记者 熊安娜
视频文案 | 记者 熊安娜
图、视频拍摄 | 记者 邓鼎园 宋金峪 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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