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 | 范小青:用慢的样子,走出快的节奏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何晶 发表时间:2025-12-14 19:42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何晶  2025-12-14
如果文学作品没有与现实纠缠的难度,是写不过现实的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江苏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范小青推出最新长篇小说《江山故宅》

小说以古建筑专家言子陈为主要线索,他为课题调研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苏州。本以为已消失多年的老宅,依然存在。言子陈在街巷故人们的指引下,探寻言氏故宅“不易堂”的真正所在……

“我想写的是中国民间无论是大户人家还是普通百姓,都浸润在诚信忠义里。”范小青在小说中牵引出一明一暗两条线索,并使用日记、书信、传记、回忆录、评弹等多种文体,希望在形式上打破传统小说的格局,在叙事上为小说注入更强的故事性和悬疑色彩,书写一座城和几代人在历史长河中的浮沉变迁。

1955年,范小青出生在上海松江,3岁时随父母搬迁至苏州生活。上世纪80年代,范小青第一次走进苏州市纽家巷3号,那是清朝状元潘世恩的故居,现为苏州状元博物馆。“我走进去看到状元故居破旧的全貌,结识了潘世恩的后人和老宅里的许多居民,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关于苏州故宅的写作就开始在我的内心深处萌芽了。”

近日,羊城晚报记者专访范小青,听这位扎根江南的作家讲述数十年如一日的写作背后,那些变与恒,那些坚守和探索。

在“纠缠”中让读者有所收获

羊城晚报:从早期写市民生活,再到《香火》《江山故宅》等作品,回望您写作这40余年,写作风格是否随着时代发生了一些变化?

范小青:早期的作品比较写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甚至到了新世纪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等也都是写实的手法。

从《香火》开始,才融入了新的感觉。时代变得让人眼花缭乱,看不真切,写作也会受到影响,因为我们不敢再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去审视现实,然后写出来,告诉读者,喏,现实就是这样,生活就是那样。因为今天的现实和生活,既是这样那样的,却又不是这样那样的。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作者要和读者一起去解读。

羊城晚报:您的最新长篇小说《江山故宅》围绕一座老宅展开,为什么会写这部带点“悬疑”色彩的小说?您在这部作品采用“不可靠叙事”,也和时代变化有关?

范小青:世界变了,未来已来。但未来似乎不是我们曾经想象和推测的那样,不是解释了过去无数疑问的未来,不是让我们度过了暗黑的愚昧阶段、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的未来。现实已经如此精彩,如此复杂,如果文学作品没有与现实纠缠的难度,没有思想的维度和精神的高度,那真是写不过现实的。选择不可靠叙事方式,增加阅读的难度,同时,因为有一些悬疑因素,又增加读者的好奇,希望能够在纠缠中,让读者获得某些收获。

羊城晚报:《江山故宅》是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原型的小说,这个故事是如何在您心底生长出来的?

范小青:这个故事可能不是写作之前才刚生长出来的,也许它已经长了几十年,因为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苏州”这个强磁场中,不断地受到感染,积累库存,等到完成《家在古城》时,《江山故宅》似乎就酝酿成熟了。

最初的写作动机很难说清楚,就是想讲一个中国人一直在追索“忠、义、诚、信”的故事。最开始的书名是“不易堂”,《资治通鉴》里有“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这个故事开始的承诺,是个近似玩笑的承诺,但就是为了这样一句话,几代人的青春甚至生命,都是可以交付的——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后来呈现出来的故事,可能会多于或大于这个想法。

《江山故宅》是我写作生涯中的一次尝试和探索,也是排除各种杂音,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所进行的。

用“苏式”的思维思考

羊城晚报:在2022年出版的《家在古城》中,您采用了非虚构方式书写苏州古城,这次创作与您以往的小说写作有何不同?如何平衡非虚构写作中的客观事实和个人情感?

范小青:《家在古城》和小说创作的不同之处,无疑就是“真实”两字,里边所有的人物和事情都是真的。这和《江山故宅》恰好相反,后者所有的人物都是虚构,所有的故事都是编造。

写《家在古城》时,我把自己直接放进去,始终在“现场”。不仅讲述的人物故事是真实的,情感也是真实的,因为身处这样一座城市,沉浸在其中,时间越长,情感越浓烈,越近切。因为古城的保护和更新,无论是总体的设计,或是其中的许多举措和试验,都与我的情感点相吻合。这恰好解决了非虚构写作中,客观事实和个人情感的关系。

羊城晚报:今年您出版了4部作品,除了《江山故宅》,还包括《漂去漫山岛》《朝去夕来人海中》和《苏州故事》,其中《苏州故事》和《家在古城》是一个系列。苏州在您的作品中不仅是背景,更像是一个“角色”,您如何理解苏州与您的创作关系?

范小青:“苏州更像是一个角色”,这说法很别致,很有意思。确实,我和苏州的关系,是融为一体的,我喜欢苏州既柔又韧的性格。前几天和苏州大学王尧教授一起做分享活动,他提出一个观点,认为我的思维方式是“苏式”的。这一句话,解了我几十年的困惑。因为几十年来,我无论写什么题材的作品,无论情节是否曲折,无论内容是否惊险,也无论我是不是下了狠心要写得更激烈、刺激,结果总还是娓娓道来。所以无论我的写作是否使用苏州方言,我都在用“苏式”的思维思考着。

但是,难道苏州就是“慢”吗?当然不是,慢只是给人的感觉,苏州人用慢的样子,走出快的节奏。这一点上讲,我的写作与苏州还有距离,还需努力。

羊城晚报:写作《家在古城》《苏州故事》的过程中,您对苏州古城的变迁有哪些新的认识?

范小青:变化是必然的。时代在变,古城也一直在变,老宅终究要老去。但更有值得持续和坚守的,那就是民间的烟火气和精神空间。

从民间烟火气来看,苏州古城保护突出的一点是,没有搞成光有符号没有生活的固态参观场所,生活的烟火气还在,就是苏州普通民众的生活还在。民众生活在,古城就是活的,如同流水永远是活的。

碎片化时代警惕“信息茧房”

羊城晚报:您曾说文学要“在平淡中发现不平常”,您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捕捉那些“不平常”的文学种子?

范小青:举个例子,手机已经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助手,大家对手机过度依赖,已经习以为常,可能不太会去想手机对人的控制。

我曾写过一篇小说《人群中有没有王元木》,写的是手机通讯录里挤满了成千成百的人名,最后主人公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谁是谁,因为手机中毒了,病毒把通讯录里的人名拆解,“王元木”其实是主人公的朋友汪远林,拆解后成了“王元木”。我们每个人都不妨看一下自己的通讯录,看看是不是有很多人已经记不起来是谁了。还有一篇《关机总比开机快》,写的是一个出差在外的人,手机死机后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事,既是常态,也是文学的种子。

羊城晚报:正如您刚刚提到手机对人们生活的影响,现在也是短视频、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您刷短视频、看电子书吗?对此的感受是什么?

范小青:我也刷短视频,但不看电子书,读书还是习惯读纸质书。短视频吸引了各式各样的人,既然这么吸引人,说明它一定有长处。但这个长处也会随着时代变化,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又有新的形式取代短视频。同时,“信息茧房”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位用户的头上。有人自知,有人不自知。自知的、有独立思考习惯的、有判断能力的,便可以通过短视频拓宽视野,充实知识库,甚至可以反向去观察短视频、发现文学的种子。而不自知的人,就会被“信息茧房”给罩住。

今天大家都认为不能慢,慢了就会被时代列车抛下,谁也不想掉下去。于是出现了快阅读、碎片化阅读,等等,至少在历史这一阶段,它适应了各个群体的需求。现实是粗砺的,时代是快速的,日子是呼啸而过的,但人最细微、最敏感、最脆弱也最强大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天地,依然无法被取代。

文 | 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图 | 受访者提供

编辑:熊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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