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杨红樱
早产儿
5月立夏的那个夜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怀着7月身孕的母亲要生了,父亲好容易才叫来一辆人力三轮车,在炸雷般的雷声中,送母亲来到位于包家巷的成都妇产科医院,刚过夜里12点,也就是5月立夏的第二天,母亲便生下了我,体重只有4斤多,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呆了十几天,才回到家里。
母亲从未亲口告诉我,她为什么会早产?后来,断断续续地听邻居的只言片语,知道我的家庭是一个重组家庭,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时,带来一个一岁多的男孩,这个男孩一生下来便失去了他的亲妈,体弱多病,整日整夜地哭闹,连请十几个保姆,没有一个保姆能干满一个月,基本上都是母亲亲自伺候,即使母亲已经怀上了我,还是日夜操劳,终因操劳过度,导致早产。
母亲生下我,还是一心都在多病的小哥哥身上,好在我一生下来,似乎懂得母亲的一片苦心,不哭不闹,安安静静,让母亲非常省心。母亲身体虚弱没有奶水,我出生刚满四十天,母亲便把我送到街道幼儿园的婴儿室,牛奶和辅食,都由大我十四岁的大哥送到幼儿园来。
我习惯了一个人躺在婴儿床上看吊在床杆上的玩具,这些玩具大多是捏一下就会发出声音的塑胶玩具,忙忙碌碌的老师经过我的婴儿床,会顺手捏一下玩具,玩具发出的声音会让我咯咯地乐半天。我那时从不奢望有人来抱我一下,只求有人路过,能顺手捏一下会出声的玩具,我就心满意足了。
到了我呀呀学语的时候,也没人和我说话,我还是一个人躺在婴儿床上,已不满足听玩具的叫声,我和吊在床杆上的洋娃娃说话。洋娃娃穿着红色的镶着荷叶边的连衣裙,红色的小鞋子,她的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眼睛里也只有她,咿咿呀呀地和她说个不停,如果有人来打扰我们,我会生气地大哭。幼儿园的老师都说我整天和洋娃娃在一起,样子也越长越像洋娃娃,都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我长到三岁,正式升入幼儿园的小班。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喜欢睡午觉,可我每天都盼着睡午觉。幼儿园原来是一座大公馆,有前花园和后花园,小朋友只能在前花园里玩耍,后花园是老师们禁止小朋友去的地方。我午睡的床头紧贴着木板做的腰墙,正好有一个树疙瘩,树疙瘩脱落了,便有一个核桃大的树眼,能看见公馆的后花园。
后花园里种着许多向日葵,听人讲向日葵的“脸”永远向着太阳,太阳到哪里,向日葵的“脸”就会转向哪里。整个午睡的时间,我的眼睛都一直盯着向日葵,看她的脸是不是会随着太阳转动。在有太阳的日子里,我都会编一个关于太阳和向日葵的故事。
下雨天或者阴天,太阳藏到云层后面,向日葵也低下头把“脸”藏了起来。我的眼睛离开树眼,又把耳朵伸过去,听从后花园里传来的风琴声,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风中的树叶,天上的游云,小河的流水,蝴蝶像会飞的花朵……有时,我也会猜想是谁弹出了这么好听的琴声,是那位细眉细眼、总爱围着流苏披巾的阿姨?还是梳着马尾辫、穿着白球鞋的小姐姐?
我这个七月大的早产儿,早早地养成了独处的习惯,早早地在独处中自得其乐,早早地收获了独处给我的作为作家必备的素养:一双会发现的眼睛,一个丰盈的内心世界,还有好奇心和想象力。而与生俱来的疏离感,独来独往、不混圈子的性格,在人情社会里,又注定了我人生之路,会走得很艰辛。

拿得起,放得下
1978年,是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这一年,我高中毕业,高考还是一个新生事物,学校还没有组织毕业生复习做题的经验,直接让我们进了考场,高考成绩可想而知,我们一个班只有5个同学考上,其中只有一位女生。我除了作文好,每门功课都中不溜秋,肯定是考不上的。
考不上大学,我没有像我周围的同学那么沮丧,因为他们都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我心里是明确的,我要当老师。我得知一所教师进修学校要招收高考落榜的学生,而我正好符合招生条件,早早地去报了名。
所以在那个高考落榜后的暑假,我的每一天都是欢欢喜喜的,奔走于坐落在成都东西南北的电影院,还有那些演内部电影的地方,几乎每天看一场电影,每天写一篇观影随笔。
暑假过完了,我如愿成为教师进修学校的学生,学校设置的每一门学科,都是小学教师必须的修养。因为想做合格的小学教师,我对每一门学科都兴趣盎然。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平平的我,居然每一学科的成绩都十分耀眼,尤其是专业性很强的儿童心理学和儿童教育学,就连粉笔板书和毛笔书法,我也取得了好成绩。
去学校实习,我记得我上的是四年级的语文课《故乡的杨梅》,来了好多外校的语文老师和校长,众口交赞,我也被这所重点小学留了下来。

我在小学当了六年语文老师,把一个班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语文教材就是现在被大家称道的八十年代的那套全国统编教材,也就是说,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新教材,我都教了一遍。我教的那个班的毕业统考,语文成绩名列全区前茅。
这时候,全国开始教师评职称,凭我的业绩,评一个初级职称应该没什么悬念。结果我没有被评上。涉世未深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教师的工作是教书育人,给教师评职称,难道评的不是教书育人的成绩吗?我的成绩有目共睹,为什么就评不上呢?幸好那时,我的语文教学已名声在外,在各方干预下,学校虽然给我补上了初级职称,但是我的去意已决。
我那时除了语文教得好,还发表了多篇关于语文教学的文章,无疑成了既有教学经验、又有研究能力的语文教研人才的最佳人选。就在我要调往一家教研机构从事语文教学研究工作时,遇上国家调控,调动的事搁浅了。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时,恰好成都刚成立一家出版社,需要一名童书编辑,我转身去了这家出版社,全心全意地爱上了童书编辑这份工作,编出了许多能满足不同年龄段儿童喜爱的读物。

我立志要做一辈子的童书编辑,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我所在的出版社因为一本在当时不该出版的书,被勒令吊销,我再也不能从事我热爱的童书编辑工作了。
我热爱的语文教学,我热爱的童书编辑,都因为种种原因半途而废,也许这就是我的运数吧。我干脆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写起书来。之前,当老师当编辑的十几年,用业余时间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短篇童话、中篇童话,现在,终于有大把的时间来写长篇童话了。
几部长篇童话出版后,进入新世纪,2000年出版的《女生日记》是我的第一部儿童长篇小说,也是我的成名作,被誉为“中国女孩子的成长启示录”,畅销至今。
紧接着,我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写“淘气包马小跳”系列,完成了一部“儿童心灵成长史”,马小跳作为捍卫童年的儿童形象住进了孩子们的心中。我又用近二十年的时间,写“笑猫日记”系列,完成了一部“儿童人格教养故事读本”,童话形象笑猫,一只有思想、有智慧、有中华传统美德的中国猫,也成为经典的文学形象,住进了孩子们的心中。

我的写作之路崎岖坎坷,一路风雨兼程,喜欢我作品的儿童读者很喜欢,不喜欢我作品的个别的有话语权的成人读者很不喜欢,可谓“冰火两重天”,我成了争议最大的作家。
好在我是成都人,有成都人“拿得起,放得下”的脾气,我有我的信念:我坚信儿童文学作家应当全心全意为儿童写作,我坚信好作品的标准是“传得开,留得下”,经得起时间和市场的双重考验。作家的立身之本是作品,留得下来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有信念的人简单纯粹,我的写作心无杂念,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小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又像一个孤独沉默的登山者,埋头向上攀登,回头一看,满眼尽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