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少华
夜深人静,窗外响起滴滴答答的下雨声。我在睡梦中又见到了姐姐,翻身醒来,不经意便拿起手机去拨她的号码。听着扬声器传出“您拨的号码为空号”时,我黯然泪下,赫然想起姐姐,已在2006年1月21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
姐姐在家排行老大。她不高不矮,人长得秀气,性格温柔,十分善良。印象中,她对任何事情都是默默承受,从无怨言。
父亲当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海南工作,与母亲两地分居18年。我们姐弟三人,哥哥比姐姐小两岁,我记得姐姐什么事都让着我们。小时候吃鱼,姐姐把一条巴浪鱼切成三份,总是把鱼头留给自己,中间和尾巴部分让我和哥哥吃。哥哥调皮,经常欺负姐姐。
有一次,姐姐被淘气的弟弟惹急了,忍不住问母亲:“姨,到底是你来打,还是我打?”(潮汕人喊母亲为“姨”)母亲说:“你是姐姐,你打。”可姐姐到底还是没碰弟弟一根手指头。但从那次以后,哥哥再也不敢欺负姐姐了,反而对姐姐多了几分敬意。
姐姐12岁那年,我和哥哥跟母亲到海南探望父亲,一去就是几个月,家里的工分任务(当时农村都按出工分来完成生产任务)就全落在姐姐身上。她每天除了上课读书,还要跟奶奶一起绣花,用绣花赚的钱来顶她、我、哥哥和母亲四口人的工分。年底时,我们家不但没超支,还能分到几担粮食。
那时我们一家四口一直挤在爷爷给我父母结婚用的那12平方米的小平房里生活,姐姐跟母亲睡,我和哥哥则睡在一张用木板和板凳搭起来的简易床上。姐姐上初三那年,因为备考,每晚都要学习到深夜。
母亲希望姐姐考个好高中,又担心她的身体扛不住,每天都会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下的蛋煮在白粥里给姐姐当早餐补充营养。不懂事的我总是满腹牢骚,说母亲偏心。这时,姐姐便会立刻把那碗鸡蛋粥递给我。
姐姐顺利读了高中,但高考落榜了。那年哥哥也没考上当时免学费的师范,去读了潮州金山中学,我还在上初中。母亲仍隔三差五地生着病,全家老小就指望着父亲100多元钱的工资生活。
本来可以复读的姐姐,不声不响地放弃了复读机会,到父亲所在的工厂当了一名合同制工人,进了全厂最辛苦的车间。
二
我长大后,想报名当兵,母亲坚决反对,说我在家连青菜和猪肉都不吃,去部队哪受得了苦。也是姐姐站出来为我说话:“好男儿志在四方,姨,让弟弟去闯吧,相信他会走对路的。”
到部队后,我因各种挫折一度倍感失落,姐姐便一封一封地写信给我:“华,人生要遇到很多挫折,要学会自信,要懂得先苦后甜,干就要干到最好啊!”当我因爱情受挫时,姐姐更用一句“你是军官,天下何处无芳草”温暖了我的心。
那年我提干,姐姐第一时间祝贺我,她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寄给我,让我请战友吃饭,她说:“你是因为有大家的帮助才会进步的!”后来我要买房,姐姐又毫不犹豫地拿出15000元给我。要知道,那几乎是她当时的全部积蓄,顶我一年半的工资啊!
姐姐被确诊肝癌的消息传到我耳朵时,真如晴天霹雳。我第一时间搭上回老家的汽车,去姐姐家探望。那时姐姐看上去一点不像病人。当晚,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讨论姐姐的病到底要不要治,有人觉得如果病已到晚期,不如不治,让她高高兴兴地过,一切顺其自然。但我们兄弟俩却决定作最后一搏:上广州治疗。
姐姐转到广州治疗时,我刚调到广州不久。我每天骑摩托车给姐姐送饭,想给姐姐做些好吃的,可姐姐有气无力地说:“华,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碗粥和老家的萝卜干。”后来做完手术,她回家养病,我每个月都会给她捎一些抗癌药,可她每次都要塞回药钱给我。可我怎么能要她的钱呢?她在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后,还特意将自己存折里仅有的2000多块钱取出来塞到父母手里……
姐姐走后,我和哥哥从不在父母面前提起她。不是我们不想她,而是一提起她,老人家总是伤心不已,我们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亲爱的姐姐,来生我还想做您的亲弟弟。我一定不再让您受苦,我还要带您去看广州塔、游珠江夜景、吃西关小吃、赏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