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仕忠
过年,最欢喜的是孩子。
我们村子“过年”,不是只过除夕这一天,而是包含整个腊月(农历十二月)。到了腊月,大人小孩都开始忙碌起来:淘米,磨粉,舂年糕,革白酒,杀年猪,做豆腐,挖莲藕,扑鱼塘,裹粽子,洒扫庭除,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一派喜气洋洋。
在我小的时候,腊月的前二十天,年味并不浓烈。除了革白酒,舂年糕,没有其他动静。我到城里读书之后,才知道有个“腊八粥”,十分隆重,古代有皇上赐粥故事,令人艳羡。我们村里却是不喝腊八粥的。原因无他,那时天天都吃泡饭、喝稀粥,谁还稀罕喝腊八粥啊!
腊月二十日,到了“年庚脚跟”,气氛开始热烈。村里有一首童谣:
二十夜,连夜夜(“夜”,读作ya,动词,天变黑了),
点勒(了)灯盏穿蒲鞋,
穿勒蒲鞋拜爷爷(方音呼作ya)。
这童谣唱的就是年二十的旧俗。蒲鞋,是蒲草编织的草鞋,将蒲草晒干后搓成花绳,嵌于鞋底,外加船形鞋帮,防寒保暖。但蒲草难以鞣制,我们的草鞋都是用稻草和箬壳(笋壳)制成的。我高中时就跟父亲学会了打草鞋,穿着自己编的草鞋上山砍柴、拔野山笋,倍感自豪,只是现在早已忘了这手艺。
大家都穿新蒲鞋,拜老爷爷。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我爷爷在日本佬来的时候被抓民夫,后来生病死了,所以我只能暗诵这儿歌,想象那美好的场景,向往得到祖辈的爱抚。
腊月二十三,开始祭灶送灶神。官府祭灶在这天,民家在二十日,水上人家或寺庙、道观在二十日。这是送灶君登天门回天庭的日子。乡间往往把神与菩萨混而为一,所以村人叫“送灶主菩萨”,保佑年年镬里有饭,甑上有肉。
二十五日,拜“蚕主菩萨”,送“蚕桑婆婆”,以求蚕子不受瘟病,桑叶大而茧丝长。我们村最重要的副业就是养蚕。夏日里洪水滔滔,大溪翻动泥沙,淤积成滩,河谷间形成大片的沙地,水积不住,随灌随漏,人称“日日三百桶,夜夜归原洞”,不适合作水田,却是天赐的桑园。母亲说,互助组刚成立那会儿,我家要看十几张蚕纸(细细的蚕卵粘满一尺见方的皮纸,为“一张”),春夏时忙得不可开交。我小时候已经是人民公社,田地都归生产队,队里每年要看上百张蚕纸,分为春蚕、秋蚕、晚秋蚕三季。
春蚕最多,也最忙。刚从蚕纸上孵出的乌毛蚕,细如毛发,须切嫩桑饲之,之后渐长,停食蜕皮,其状如眠,也称“一眠”。凡经四眠,蚕就长到了手指般粗细,吃得欢快,其声沙沙,像阵阵细雨,洗刷瓦楞,妇女们剪枝以饲,手脚不停,似乎也赶不及群蚕的嘴巴。
蚕老了,就上“蚕山”。这蚕山是用陈稻草或麦草切成一尺多长,折叠成三角形,像张开许多只脚的蜘蛛,密密麻麻,布满了二楼房间的阁板。“上山”多日后,蚕虫吐丝成茧,满山雪白的茧,惹人喜欢。摘茧时,将那洁白的茧子,轻轻从蚕山上扯下,犹带着丝丝牵挂,十分新奇。母亲给我讲怎么缫丝剥茧做棉子,又说蚕丝棉被轻柔温暖,才两三斤重,就抵得上我们家十几斤重的大厚棉被,要是在棉袄里放得几缕,就不用背那么重的老棉袄了,令我很是向往。不过,由于蚕桑都已经归生产队了,家里就不再拜蚕主菩萨和送蚕桑婆婆,所以我不知道具体有哪些祭祀细节。只记得母亲偶尔提起这些旧事时,眼里似有一丝怀念。
腊月二十六,杀年猪。请来洞家桥的洪彪师傅,把养肥了年猪杀翻,放血,褪毛,吹气,剖腹,切条,有条不紊。孩子们最喜欢听杀猪时的猪叫声,因为那是吃肉的号角,接着就能吃“杀猪顿”,能尝到剁碎的精肉和猪红。
腊月二十七,山下塘里的水被车干了。村里人都去围观,等候扑鱼塘。待生产队男劳力捉完放养的鱼,围观的妇女孩童一齐涌入鱼塘,把剩下的杂鱼捞个一干二净。大冷的冬天,孩子们满身泥浆在塘中扑腾,眼睛放光。
腊月二十八,做豆腐。浸泡了几天的黄豆,在石制“麦磨”上磨,乳白色的浆液缓缓地弥漫了石磨,然后慢慢地跌落到豆腐桶中。我们村用的是双人磨,所以半大孩子,高过磨杆,就会被叫来搭手。待到做豆腐时,就能喝豆腐花,吃刚点了卤的嫩豆腐。豆腐有许多制品,我印象最深的是“冻豆腐”,把大块豆腐装入篮中,吊在二楼檐前,在摄氏零下几度的天气里冰冻几天,便冰出许多细小的孔洞,豆腐变得坚韧,颇耐咀嚼。
腊月二十九,除尘日。我们叫“掸尘”。这“尘”即是“陈”,意在除陈迎新,也是实实在在的“大扫除”。父亲缚一把“尘帚”,用一根一丈多长的晾竿,头上缚一把竹枝,在屋子里“无远弗届”,把梁下、屋顶的蛛网、积灰一一掸去,于是尘灰飞扬,把父亲的眉毛也染成了灰白色。母亲与姐姐头上包一块大巾,抹尘掸灰,又挑来新鲜井水,拖地洗槛,忙忙碌碌。我则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拿起那把尘帚,想象着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在屋子里冲来冲去,耍得不亦乐乎,最后在母亲嗔喝下,弃械溜走。
终于到了除夕,我们叫“年三十”(只有二十八九天的年,也这般叫),便迎来了最重要的分岁夜饭。有意思的是,这天从午后开始,村里就空空荡荡的,几无行人。按我们村的习俗,分岁时,只能自家人聚餐共饮。出嫁的女儿在婆家过年,不得回娘家来吃年饭。分岁之时,也不可串门。所以,各家各户,早早就关起门来,埋头做菜,准备分岁。
分岁夜饭之前,要祭奉祖先,感谢先人在这一年的种种护佑,也期待来年继续享受祖先的恩泽。据说旧时是要准备三牲之礼的,只是我懂事的时候,正当“文革”,这些属于“四旧”的东西已经被破除了。我父亲认为日子过得这般紧巴,村里人大多备不起牲品,却又喜欢攀比,不如索性“移风易俗”,也图个省心省力。我母亲却是幼小从外婆那里学到了整套的仪式,深信菩萨和祖宗一定会有所庇护,所以悄悄避开我父亲,让我们姐弟四人认真祭拜。虽然祭品不过是一碗猪蹄膀、一碗鸡、一盘鱼等,但那时是绝不可以嘻嘻哈哈的,我母亲把眼睛一瞪,我和哥哥就都乖乖噤声了。
我堂兄说,年三十夜,祭完祖宗,在门背后多跳上几跳,就会长高。我哥是1957年出生的,幼年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长得面黄肌瘦,那一根根肋骨,很像手风琴的琴键。我五六岁时,就和八九岁的哥哥差不多高。所以我只叫他名字,从来不喊他哥。我哥对此很是懊恼。祭祖后,他偷偷摸摸地在门背后一蹦一跳的,被我发现,还不让我告诉别人。
分岁夜饭必须丰盛,代表这一年的“年成”,也是一年的脸面,要展示给祖宗看,不可轻忽。我母亲谋划着要摆成满满一桌。家里平时都是母亲烧的菜,但年夜饭,因为要烧出许多大菜来,所以一定是父亲主厨的。其中有两道大菜,我至今难以忘却。
一道叫作“大汤”。名曰“汤”,实则是肉元搭成的“山”。
用新杀的猪前腿精肉剁碎成细肉粒(不能剁烂成泥,也不加淀粉),直接捏合成团,大如鸭蛋,称“肉元(丸)”,取一个“强盗大碗”,先放上木耳、板栗、金针菜,再装肉元八个,尖耸如山,高出碗口。
另取鸡蛋数个打匀,煎摊为薄饼。再取里脊肉切成肉末,涂于薄蛋饼上,然后卷成圆柱状,用细纱布包,复取四根筷子,均匀地压进纱边,用线捆好,置蒸笼内蒸熟后取出,解下筷子,取掉纱布,蛋卷横切,便成金边肉纹的五星形状。再将它置于大碗所装肉元的边上。所以大家都不说做这碗菜,而说是“装一碗大汤”。
装好后,放到蒸笼里蒸一个时辰。出笼时,汁汤已尽入碗底,但这“大汤”肉山高耸,金色镶边,观之已令人大吞口水。那肉元大有弹性,一口咬去,汁水饱满,又颇耐咀嚼,故最受欢迎。
这碗“大汤”,是我们村里吃分岁夜饭时的必备菜品。但我小时候,这碗菜是摆来看的,不能动。到正月里招待客人,此物仍居八仙桌上横座位处。那时去“做人客”(做客人),母亲总要再三教诫我们,切不可动这碗肉元。因为这只是例品,不得伸筷;过年就装得这一碗,动了,就配不起来了。须得过了正月半,客人不再上门,才可吃掉。不过那时已呈暗黑,味如嚼蜡。
此外还有一碗不能动的菜,是红烧煎鱼,用整条的鲤鱼或草青,至少得一斤半以上,差一点的则用鲢鱼,也是每餐必与“大汤”并列,却只能观看,不得享用。
我父亲总是善解人意,会多做几个大肉元,放在另一碗中一起入蒸笼,蒸熟后备用。因而分岁时我们姐弟四人都能吃到鲜美的肉元,我们哥俩自是吃得啧啧有声,那滋味至今不忘。然而我的两位姐姐却说不喜欢,我父母自是慈爱地看着我们两兄弟吃,并不动筷。我长大后才知道姐姐懂事早,只有我们哥俩傻里傻气,吃得无比开心。
另一道菜,名叫“大豆腐”,其实是一碗豆腐羹。主体是豆腐,看似寻常,但配料极为讲究。先以“高汤”打底,即整鸡煮熟后留下来的汤,或是大块猪肉煮熟后的汁。然后放入卤水点的豆腐,加成小方块,再加冬笋,切成细丁;将鸡血或鸭血,切成一公分大小的方块;猪板油熬油,捞出的小粒油渣,带有瘦肉的韧劲。以上诸物加入高汤之中,煮开,使诸味调和,香气喷溢,再将番薯淀粉稀释于清水,浇入滚汤之中,复加搅拌,使之均匀,须臾淀粉凝结,就制成褐色的羹汤。其味极鲜,乃是第一碗上桌来的,在寒冷的冬夜,既以开胃,也是打底。
分岁夜饭不仅丰盛,而且一年之中,只有这一餐是可以敞开肚皮吃的。对那些十来岁的男孩子来说,这场饕餮大餐,向往已久。但除夕这一天可吃的杂货多,熬不住,嘴不停,待到吃夜饭时,反而吃不下了。我堂兄假装用力捶打自己的肚皮,恨恨地说:“想吃个辰光你话没得吃,让你吃辰光又吃勿动!”
分岁夜饭之后,孩子们的兴奋劲消退,眼皮已经睁不开,于是妈妈从汤罐中舀来热水,洗脸洗脚,将孩子哄上床。妈妈说,乖乖睏一觉,床头就会有新衣裳,还有压岁钱。所以孩子们期盼明天早早醒来,见到美好的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