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学心读》作者柳恩铭先生交流,常常感受一种“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传统士人情怀,这种情怀常常令很多人感染和感动,表现在学术追求上就是走出一条非功利的道路。他重注儒家经典,不是为了发表论文,不是为了评职称,而是为了理想和信仰。这种士人情怀还表现在“经世致用”的人生态度,他研究的儒家思想本质上是伦理哲学,实践理性是其鲜明特征。一方面他把丰富的教育实践和社会历练转化为伦理哲学智慧,把人生的各种挫折和教训都转化为学术成果,另一方面,又把儒家生命情感智慧,应用于教育管理和社会治理,而且都取得非常好的成绩。其实,这就是中国传统学术“知行合一”的路径。《大学心读》也是作者知行合一的学术成果。
自从朱熹先生《四书章句集注》刊行之后,原本《大学》,或称古本《大学》逐步淡出了学界,讲原本《大学》的人几乎没有。朱熹先生之前,北宋司马光曾经按照原本《大学》讲学;朱熹先生之后,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也是依照原本《大学》给弟子们讲学,遗憾的是司马光和王阳明两位先哲都没有留下讲稿。书商出于利益追逐,居然把西汉戴圣《礼记》第42章中的《大学》也换成了经过朱熹先生打乱顺序重新编排的朱本《大学》,现在大家所能见到的《大学》基本都是朱本《大学》。古本《大学》或者原本《大学》逐步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甚至逐步被人遗忘。
2015年8月16日夜晚,“四书心读”丛书作者柳恩铭先生,驱车赴江西赣州地区讲《教育视域的王阳明心学》,因缘和合,在山中旅社小住一晚,做了一梦,王阳明先生进入了恩铭先生的梦中,讲授了他此前从未见过的古本《大学》,并托付他以古本《大学》,把《大学》的精神弘扬出去!古今中外,文化托梦史书均有记载,于恩铭先生而言,无疑激发了重注《大学》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恩铭先生经过十年的研究,撰写《大学心读》,恢复了《大学》的本来面目,深度发觉了古本《大学》的人本精神和民本智慧,成功地把几乎绝迹的古本《大学》及其精神带回当代!
《大学心读》与朱熹先生《大学章句集注》的区别:一是版本不同:《大学心读》是以古本《大学》(又称原本《大学》)为底本的解读,而《大学章句集注》用的是程颐和朱熹师徒共同重新编排文本次序的版本;据恩铭先生研究,在程颐和朱熹的全部著作当中,并没有找到程颐先生重新编排《大学》文本的证据。程颐先生重新编排《大学》,只是朱熹先生撰写《大学章句集注》,底气不足,假借北宋程颐名义的说辞而已。这就像两千多年来,很多人想坚持自己的某个主张,又不自信,于是就称是孔子说的一样。除了《论语》,其他文献记载孔子说的话,伪造居多。二是结构不同:《大学心读》理清了古本《大学》的结构,证明了古本《大学》不存在经传之别,全文浑然一体,层次清晰,逻辑严谨,论证严密;《大学心读》采用的古本《大学》属于总分结构,全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讲大学三纲领,第二部分讲“明明德”——内圣的过程,第三部分讲“亲民”——外王的过程。《四书章句集注》打乱了古本《大学》进行了重新编排,做出了自以为是的“思维导读”式的解说,这种做法,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空前绝后,但是值得商榷,如果有证据,更应该批评。三是著作定位不同:恩铭先生认为“大学之道”是君子之道,成为君子,无关年龄,只要人格独立,思想独立,就是君子;朱熹先生则强调“大学之道”是相对于洒扫应对的“小学”而言,贬低了曾参和《大学》智慧。四是关键点理解不同。比如“格物致知”,恩铭先生不同意朱熹先生“研究万物之理而后发现良知”的解读,赞成王阳明“格除过分物欲,回归守护良知”的解读。在朱熹的年代,人类尚无研究万物之理的冲动和理想,也不可能在研究万物之理的过程中发现人之为人的生命情感智慧。“万物之理”和“本心本性”是两个平行的系统,研究“万物之理”不可能回归和守护“本心本性”。就算是今天科学技术如此发达,人们研究伦理哲学的路径,依然不是穷万物之理而发现良知、回归良知、守护良知;恰恰相反,在万物之理面前,人类逐渐迷失了自己,很多人有意无意把自己异化为工具。
最根本在于价值取向不同。《大学心读》弘扬的是先秦儒学的人本伦理哲学和民本政治哲学,站在人的立场上说人话,倡导人通过自身的修养以完善人格,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维护人民的利益。《大学章句集注》维护的是皇权和既得利益。《大学心读》与《大学章句集注》的价值取向不同,聚焦在“亲民”二字。朱熹先生认为“亲民”应做“新民”,即意味着以吏为师,以上位者为师。恩铭先生坚持认为,“亲民”就是任何自然人必须首先亲近家人且学会与家人相处,亲近族人且学会与族人相处,亲近世人且学会与各种各样的人相处。“亲民”就是社会人必须在社会结构中实现人生价值,在社会结构中成为人格独立的人,成为自由思想的主人,成为历史自由意志的本体。“亲民”就是作为政治动物的人,上位者走向基层,走群众路线。高手在民间,发现和发掘全民智慧;人民自立自强,才是国家强大的前提。
周文王姬昌起用渭水边钓鱼的姜尚,以边陲之地,挑战商纣王成功,且拥有八百年江山。刘邦谋臣能用张良,后勤能用萧何,军事能用韩信,最终在垓下战胜项羽。中国大学初创时期,蔡元培贵为中国第一校的校长,却礼贤下士,先后拜请清朝遗老辜鸿铭、文坛旗帜陈独秀、文学巨擘周树人等加盟北京大学,这些人相对于政治地位比教育部部长还高的北京大学校长,当然都是民,但是“亲民”让北京大学成为当时大学的旗帜。梅贻琦贵为清华大学校长,邀请没有学历的陈寅恪加盟清华,邀请清末遗臣王国维加盟清华,邀请留美才俊赵元任加盟清华,邀请思想启蒙者梁启超加盟清华,这四位导师相对于位高权重的梅贻琦,自然都是民。因为“亲民”,开创了清华历史上最辉煌的年代,也开创了西南联大的高等教育奇迹。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教育大会上强调:“要坚持不懈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铸魂育人,实施新时代立德树人工程。”实施立德树人工程,关键在于如何立德和如何树人。《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就是立德。弘扬人类族群的仁爱、善良、包容、孝悌等天赋光明德性,这是是立德的基础工程;《大学》强调光明德性依靠生命主体“自明”,教育主体的自我觉悟才是立德的关键。“亲民”就是“树人”。“亲民”不是自以为是的“新民”,不是愚弄百姓,不是自以为是和好为人师的教导百姓,而是走近人民,尊重人民,珍惜每个生命,让每个生命本心本性自觉,让每个生命自由思想,让每个生命人格独立,让每个生命自信而绽放精彩。从“第二个结合”的角度看,“亲民”为马克思主义人的发展观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资源。
(此文为广东省社科联2024年专项委托项目“‘第二个结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GD24WH02 。作者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