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香港金牌编剧杜国威:粤剧舞台上从未出现过竹林七贤,我来试一试!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梁善茵 发表时间:2024-10-19 11:12
羊城晚报•羊城派  作者:梁善茵  2024-10-19
其新作《竹林爱传奇》内地首演,登上广州大剧院

10月17日晚,香港金牌编剧杜国威的新编粤剧《竹林爱传奇》登上广州大剧院的舞台,这是该剧在内地的首场演出。

《竹林爱传奇》取材自魏末晋初“竹林七贤”的事迹,讲述七贤后人向冲和嵇旦的爱情传奇。一对年轻爱侣在曲折经历中达成父辈遗愿,并成全自己的生命追求。故事情节丝丝入扣,高潮迭起。

演出结束后,杜国威上台鞠躬致谢,引得观众起身献出如雷掌声。

在不久前的分享会上,已年过古稀的杜国威思路清晰,语速极快,讲到兴起时手舞足蹈,颇似新剧里的武打小生,有绝世武功却游戏人生。

“现在做任何事只忠于自己,不计较所谓的成绩。多一个年轻人看粤剧,就多一份传承。”他坦率说道。

在专访中,杜国威告诉记者,他打小就和粤剧结下不解之缘,年纪小小的他就进入“丽的呼声”电视台,以童星播音员身份与洗剑丽、邓寄尘等名伶搭档演出。“我们那一代人,看大戏就如现在的小朋友听说唱一样稀松平常,进剧场后坐在母亲膝上就是一晚了。”

尽管早年已创作过《虎度门》《珍珠衫》《南海十三郎》等以粤剧为题材的舞台剧,但他一直想写出一部“真正”的粤剧,锣鼓、板腔、做手样样都有,终而写就竹林间的热血爱情故事。

1、“做大戏”很少有这么多男主角

羊城晚报您的粤剧新作《竹林爱传奇》灵感源于何处?为何聚焦竹林七贤后人的故事?

杜国威:这部剧是我在2023年初构思的,和之前创作的粤剧《珍珠衫》不同,我希望这次可以聚焦古代人物,设计小生和花旦的角色,于是梳理了各朝代的故事。

其中最容易着手的应该是明清时期,可以引入汉代、唐代和宋代的诗词歌赋,但这些朝代中已有数不清的、家喻户晓的粤剧人物形象,比如书生、将军,对我来说缺少了挑战感。后来我发现,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故事虽广为人知,但从未出现在粤剧戏台上,我想试一试。

竹林七贤里有七个男性角色,“做大戏”很少有这么多的人物,而且全是男性。与其写魏晋时期的“美男天团”,倒不如考虑下他们之间有哪些趣事可以在剧中交代,可以发挥编剧的想象力,去构建一个全新的魏晋传奇故事。这也是我把创作背景延伸到竹林七贤后代身上,去写他们子女的境况、对爱情的追求的原因。

羊城晚报:听说《竹林爱传奇》是您为了蓝天佑、郑雅琪这对“金童玉女”量身定做的剧本?

杜国威:还真的是,这还得从一段缘开始说起。那天他们在元朗的一家商场里吃饭,刚好聊起我,雅琪说,要是我能为她写一部戏就好了。

我当时正在那家商场漫无目的地闲逛,又恰好从他们身后走过,被雅琪看到了。就像天意一样,他们拉着我坐下聊天,我也就有了为他们写一部剧的念头。

其实我们不是只有那“一面之缘”,之前就有过合作。在粤剧《珍珠衫》里,当时“阿蓝”(蓝天佑)年纪还很小,他扮相英俊、武打扎实,很有观众缘。雅琪之前演了很多唐涤生的戏,像《紫钗记》《帝女花》那些经典剧目她都能演好,是一个唱腔和声嗓俱佳的花旦。

天佑和雅琪他们这群粤剧新秀很认真、很用功,这种态度打动了我。我重新看过他们的作品,去了解他们现在的戏路,构思符合他们定位的角色。除了缘分,他们也为自己争取了机会。

2、多一个年轻人看粤剧,就多一份承传

羊城晚报:对您来说,本次新剧创作的难点体现在哪些方面?

杜国威:“竹林七贤”在文学上的成就是很伟大的,人人都记得他们的诗词歌赋,同时也有道教的思想,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文化里,一直离不开“儒释道”文化的影响,培养了中国人光明正直的道德观。

但是把它们改编成戏曲,就要考虑戏剧冲击和戏剧元素,改编成既有历史又有爱恨分明的剧本是很困难的,需要很丰富的想象力。

如果你看了这部戏,问我哪一段是真的,哪一段是假的,事实上有可能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这就是戏剧的趣味性。比如戏里的《广陵散》一段,假如再大胆一点,能不能整部戏都是嵇康和那个鬼魂的戏?因为靠你的想象力,这个不难,鬼魂没人知道是怎么样,而且我们都不相信有鬼,你怎么写都可以。

我觉得人物应该为了故事而服务,不要因为怕失败而不去尝试。我写剧本写了四十多年,可以说越写越不怕失败,因为我觉得人不会每样都这么成功。

在《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广受欢迎的时候,如果我怕口碑变差,就不会敢写《南海十三郎》。生命是一条很长的路,你不会永远在高峰,一定有低位,要思考的是如何面对。

羊城晚报:《竹林爱传奇》在广州大剧院的首演,吸引了很多没看过粤剧的年轻人进场,您认为这部粤剧得到年轻人青睐的原因是什么?

杜国威:《竹林爱传奇》在传承的同时又有创新。他们喜欢说“新编”“新派”,我自己不会讲这些概念,我们不是为了新而抛弃了旧,而是尽量做一个传承加创意的完美组合。

创新基于传统,粤剧无论怎么变化都有独特的魅力。锣鼓“咚咚锵”,唢呐“的禾的禾”,甚至演员还没出声,大家就知道在“做大戏”。拉腔的“问字攞腔”,粤语的声韵格律,换一种曲调或者方言就完全“变味”了。多一个人看粤剧,我们就多一份承传。

同时粤剧在不断地变化出新。比如曾小敏在《白蛇传·情》里用一段广东音乐来讲述白蛇、许仙的邂逅,她设计了此前没见过的身段、姿态,来展现见到情郎的羞涩和惊喜,而传统《白蛇传》只是用锣鼓、甩水袖来遮掩。再比如你有听过大戏唱duet(二重唱)吗?《竹林爱传奇》里就有。

现在不少年轻人觉得粤剧很冗长、很无聊,不是这样的,粤剧一点也不Out(过时)。我这辈子最怕被别人说我写的戏很闷。放心,不会闷的,我会在你想哭的时候让你笑,一两句台词你就会笑。

3、我慢慢开始写“不那么和善的人”

羊城晚报:很多戏迷在谈到您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一个“情”字,您如何理解对于“情”的阐释?

杜国威:“情”很重要。我通过戏剧来讲人性,人性里很容易流露出感情。能够让观众产生共鸣的角色,他一定有很细腻的情感。

我年轻时不喜欢写“衰人”粤语:坏人,我觉得不同的感情故事可以让观众感同身受、铭记于心。和电影一样,舞台剧的使命也是加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我不喜欢批评别人,倾向于展现人性美好的一面。

直到这些年,我才慢慢开始写“不那么和善的人”,因为我想告诉大家,要从不同角度看待你身边的人,才会更了解他们。现在的我,不怕去更深入地探讨人性。有感情的人思想会变得复杂,从而产生许多矛盾,写剧本就是通过故事探讨这些矛盾。

时代在变化,我们的作品也在变化,坏人不是简单地贴上“杀父仇人”“渣男”的标签就能概括的。“坏到底”的角色往往让人觉得不合理、很幼稚。编剧需要用故事和观众产生共鸣,用真情实感写出来的故事才会有血有肉。

羊城晚报:会不会有“入戏太深”放不下的时候?

杜国威:很多人问过我,我写南海十三郎是不是在写自己?我每次都说,当然不是,我好容易为五斗米折腰的(笑)。如果每个剧的角色都像自己,那是“诅咒”,是写得不好。

我写的很多剧本都从小人物的角度出发,因为我习惯了从小到大都以感性、人性的角度去看待事物,而这一角度正是千古以来人类从未脱离过的。

在写《南海十三郎》之前,我没想过口语化的剧本也可以成为“文学经典”,观众通过舞台剧、电影等影像作品去看到剧本以外的世界,这是很高的文学境界。《南海十三郎》写出了过去某些时刻香港人怀才不遇的心声,十三郎就算是失败的时候,他仍然不怕失败、大胆尝试,这种精神鼓励着我们。

剧本不是光靠想出来的,想写好一个剧本要采访很多人、做很多考据。如果你没有亲身接触,就很难写出有深度、有血有肉的人物,甚至要将自己代入进去,感受他们的心情,转化为剧中的角色,让角色与角色之间交流。

我研究人,一辈子都不觉得闷。甚至我不用看人,我只要听声音就能大概猜到,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他的性格怎么样,最近开不开心、为了什么而开心。我觉得这是天赐予我的编剧能力,所以在写作的时候,我反而能体会到爱与被爱的感觉。

4、忠于自己是人生最大的原动力

羊城晚报:您曾介绍自己处于“半退休”状态,如今的创作节奏如何?除了写作,日常生活中还有哪些兴趣爱好?

杜国威:我写剧本写了四十多年,写过的电影剧本、舞台剧本林林总总过百部,有时觉得自己写不动了(笑)。现在我每天要睡12个小时才有精神,每写完一部剧本都要歇很长一段时间,等自己有兴趣再想第二部。

除了写作,我现在的兴趣就是画中国画。其实我十几岁时就学过水墨画,去年底出版了《杜国威水墨作品(第二册)》,其中收录了我近几年来画的十几幅画。我用了四年时间重拾画笔,专门租下一间酒店房间创作五尺乘以四尺的国画,部分作品曾经去到新加坡参展。

画画和写作是两个世界。我手画我心,我喜欢加什么元素都可以,笔画的高低、粗细、浓淡都由自己决定,没有电影、舞台、监制、导演和演员左右我的思维。

若果要比较,只能说现在的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快乐,一杯茶、一个猪仔包就可以很enjoy(享受)。忠于自己,是我现今人生最大的原动力。

羊城晚报:如何再选择一次,您还会当编剧吗?

杜国威:我从6岁开始演播音剧,情感故事、大人讲的台词演多了,就知道何谓悲欢离合,见到很多人情世故,懂得写剧本。13岁那年,我因为变声告别娱乐圈,做回一个平凡学生,当时觉得生活很不如意,可以说躲在自己挖的山洞里。

那时我没有人生目标,也不喜欢读地理,整天在担心,教授的英文一句都听不懂。后来毕业做地理老师,我觉得如果连我自己都躲起来,怎样面对我的学生?当时可立中学校长的太太是我的中学老师,她知道我小时候做过播音,就请我搞课外活动,办“可立剧社”。

重遇戏剧后,我才重新找到快乐。那一幕历历在目,做完《昨天孩子》那场戏后,一群话剧发烧友走来和我握手,热泪盈眶,原来戏剧可以这样有感染力。我十三岁之后的情感压抑,像个气球一爆不可收拾。戏剧让我从自己的狭小世界里走出来看看别人,不要把自己的问题看得那么重要,不要觉得很渺小,也不要觉得自己很重要。

当时有三条路(播音人、教师、编剧)可以走,但我选择了编剧这条路,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不想从头再来,但如果你问我什么时候最开心,我现在就是最开心的。

羊城晚报:《南海十三郎》中那句“一个好的剧本,50年、100年后仍会有人欣赏”,激励了多少青年编剧!对于新入行的年轻人,您想对他们提出哪些建议?

杜国威:我经常跟年轻人说,我在38岁那年才“开窍”。这个起步点的好处是当时我的写作已经比较成熟,坏处是我没有试错的时间,不能从头再来,唯有像个“傻佬”那样不断地磨练,练到“百毒不侵”。

现在入行的年轻人,他们的动机更纯粹,以前一班“口水佬”坐在一起brainstorming(集思广益)就能谋生,可能根本没写出好的内容。现时的年轻编剧明知道“没钱赚”仍愿意为了热爱而入行,我很感动也很感激。希望他们能够打好基础,让自己更有能力和话语权,争取更大的创作空间。

文|记者 梁善茵 黄宙辉 实习生 朱心怡
图|广州大剧院 部分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易芝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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