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秘 密 任 务
文|赖海石
“我的黄金粽,我的黄金粽。”
我刚进门,还没放下行李,九十五岁的老丈人就像个顽童,拉扯着我的衣服迫不及待要吃黄金粽。
我把老丈人扶到沙发坐下:“我给您带来啦!不过,粽子吃了不好消化,您要不吃点别的?”
“我就要吃粽子,要吃黄金粽。”老丈人嘴巴都噘起老高了。
“好,但只许吃一点点。”既然不能阻止,只能尽量让他少吃。
老丈人立刻笑了,像个三岁小孩。
我拿出一个黄金粽,放进微波炉热了两分钟,揭开箬叶,剔了指甲盖那么一小块,喂到他嘴里。老丈人吧嗒着没牙的嘴,老树皮一样的双颊蠕动着。
“就是这个味。”老丈人满意地点点头。
我松了一口气——终于过关。
说起来真是缘分。老丈人住在台北,我第一次去拜见他时,他得知我在大陆有生意往来,交给了我一项“秘密任务”:帮他看望仍住在赣南围屋的原配妻子桂花。
他自己双腿残疾,行动不便,而且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一直不能回去,但心中从未停止过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
我便找机会特意去了一趟赣南客家围屋,见到了桂花婶。她和我丈人一样,都早已重新组织了家庭并儿孙满堂。他们一家人盛情接待了我,听说老人家想吃家乡的黄金粽,桂花婶还亲自动手做了起来。我因此有缘目睹了黄金粽的制作过程,也听到了他们年轻时的故事。
桂花婶说,黄金粽是他们客家围屋特有的。我那老丈人年轻时就特别喜欢吃她煮的粽子。
他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时,他们才新婚不久。那天她刚煮了一锅粽子。临别,她让他带上几个在路上吃,希望他看到粽子就能想着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回来再吃她煮的粽子。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几十年,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因为音信全无,她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直到后来收到他辗转寄回来的信,才知道他还活着。
“这就是命。”一边说着,头戴“东头帕”、脚穿解放鞋、手握柴刀的桂花婶已沿着羊肠小路走到了屋后面的豹伏岭。她手脚麻利地三下两下砍了两大捆布惊树枝叶,又扯了两根青藤绑紧,再砍了一根甘蔗粗的枝干当扁担,两头一插,晃晃悠悠地挑着返回了围屋。
她又用三块砖头支起一口大锅,倒上水,用干柴燃起火,待火势旺时,再加入两捆刚砍回来的青枝绿叶,竟也噼噼啪啪地燃起来。等火烧尽了,冷却后的灰烬掏出来装入布袋。再重新烧一锅开水,慢慢倒入布袋,就过滤出黄橙色的布惊灰水来。将灰水加到洗干净的糯米里,便可以开始包粽子了。
这样蒸出来的粽子,色泽金黄,还有布惊树的独特香味,与箬叶香味、糯米香味混合一起,令人食欲大开。
我把桂花婶做的黄金粽带到了台北,当时还故意先不告诉老丈人这是哪来的。没想到老丈人一口就吃出来了,他老泪纵横地把我叫过去,说:“这是你桂花婶做的。味道和几十年前一样。”我当时都有些震惊了,没想到味觉上的记忆依旧如此深刻。
从此,我每年都会带桂花婶做的黄金粽给老丈人吃。
但他们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我常劝老丈人要注意身体,他却说:“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快走的,我还要吃桂花做的粽子呢,每年都要吃。”
有几次,老丈人差点就走了,最后又挺了过来,他说:“黑白无常来接我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了黄金粽的香味,就不肯往前走,结果就活过来了。真要谢谢你桂花婶呀。”
但这次的粽子却不是桂花婶做的。老丈人没吃出来,这让我很意外。
我问妻子:“父亲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妻子说:“他口味变得很古怪,老是嫌我妈煮的菜太咸。我妈少放盐,他也仍说咸;我妈后来都不放盐了,他还说可以再淡一点;我妈就用清水把锅刷了三遍,再煮菜。他才说,嗯,这还差不多。”
我叹了口气,说:“难怪他今天没尝出粽子的味道,应该是味觉紊乱了。”
我这才告诉妻子,桂花婶几个月前已经走了。她临终前交代,不要告诉我老丈人关于她去世的消息,不要让他伤心……“所以我只能去别的地方,买了一些黄金粽回来。”
————◇2◇————
一起看龙舟
文|肖佑启
一
老谭家就在沙头河涌旁边。而今年端午,沙头人字水闸至沙头涌之间要举办“沙头商会杯五人龙舟赛”,有近百条龙舟参赛。
近水楼台先得月,老谭坐在自家三楼楼顶就能俯视沙头涌,欣赏龙舟竞赛。想象着百舸竞速、人头攒动的热闹场面,老谭一连三个晚上几乎都没睡着,他决定做件大事。
还有三天,比赛就要开始了。这天一大早,老谭就得意地安排老伴康姨和女儿婉萍去市场采买食材——他一周前就和老伴商量好了,要借龙舟赛这个机会,将自家亲戚都请过来好好聚一聚。
老谭已将要邀请的亲戚列了一份名单:家在禅城的岳父、家在龙江的大舅二舅和小妹、家在高明的大哥,还有住在沙头的好几位亲戚。
一提到大哥,老谭就不由心里堵得慌。掐指一算,这嫡亲的兄弟,与老谭竟已有十五年没有走动了。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大哥早就当着亲戚的面发过誓:与老谭一刀两断,两家永不往来。
二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老谭和大哥原本合伙在沙头开了一家沙发厂,开头四五年,工厂发展得不错,赚了不少钱,老谭就想趁势再开一家五金厂,反正生产沙发也要五金配件。可大哥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他觉得,隔行如隔山,现在五金市场竞争愈来愈激烈,贸然投资,弄不好会亏个精光。
大哥的意思是,想扩大规模的话,不如在亚洲材料市场找一家门面,专卖沙发材料,布或皮都是热销材料。结果兄弟俩各不退让,大哥就渐渐萌生了拆伙另立炉灶的念头。他去高明觅得一处厂房,自己开了一家沙发厂。
老谭也不拦着,反正大哥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兄弟间也已算清了账目。
不料第二年,“顺德龙”家具精品展上,有朋友告诉老谭:你大哥的龙源家具厂和你的浩龙家具厂展示的沙发,外观造型几乎一模一样。
老谭一下子蒙了。他跑去一看,果然,三楼龙源家具展厅内,有五款沙发与自家的沙发一模一样,可这都是老谭辛辛苦苦花十几万元请深圳的设计师设计的作品啊,这不是窝里斗吗?这不是要鸠占鹊巢吗?明显抄袭啊。
老谭愤怒了,他不明白,自己的大哥怎么会明目张胆地坑自己。他去找到大哥理论。
“你公开竞争可以,但用这下三滥的功夫,兄弟情都不念,你还算是大哥吗?”
“那图纸本来是我们合伙时就有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用得,我也用得。”
“你用不得!分家时说得好好的,你是另起炉灶。”
“白纸黑字有没有?没有证据吧,那我就可以用。”
“你到底拆不拆场?”
“除非我不姓谭!”
“那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不见面就不见面,最好我们一刀两断,两家永不往来。”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
……
就这样,老谭当晚紧急调换产品,重新布场。从此,哥俩形同陌路,甚至还阻止家人再往来。
三
回忆起往事,老谭的心七上八下,他往茶杯里盛满热水,一边坐在餐桌边饮茶,一边在想该怎么通知大哥呢?
事情已过去了十五年,自己的怨气早就所剩无几了,也不知道大哥是否还记恨自己。听说大哥的儿子下个月要结婚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给他一张喜帖?“唉!”老谭重重叹了口气,后天就要划龙舟了,现在只剩下大哥一家没通知了。
“叹什么气?亲戚都通知到了没有?”康姨一边卤肉,一边扭头看了看老谭。
“就差一家了,犹豫。”
知夫莫如妻。“是差大哥一家吧?”康姨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我都想开了,老都老了,还剩多少个年头做兄弟?不是我说你,家和万事兴,做小弟的,在自己大哥面前先低个头,不丢人。”
老谭还是摇头:“唉,有口难开啊!”
“这有何难?看我的。”婉萍早就想帮爸爸和大伯解开心结了,这时她走过来,拿过老爸的手机,拨通了那个久存的电话号码,又开了免提。
“大伯,我是婉萍。我爸我妈想请您和大伯娘来我家一起看划龙舟。”
电话那头,只听见一句“小爱同学,请关电视”,尔后出奇安静,好似连一声咳嗽都显得多余。
“大伯!大伯!”婉萍又连喊了几声。一分钟后,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声音:“乖女,谢谢,我就不去了。”
“大伯!大伯!”婉萍仍想呼叫,但那头的电话已关机。
老谭有些泄气:“看看,不是我放不下,是大哥放不下。”
婉萍朝老爸挤了挤眼,嘴角上扬:“金石为开。让我再试试。”
第二天一早,谭炳生刚起床,就听到门铃响个不停。着衫、着拖鞋,谭炳生去开了门,只见婉萍提着一堆礼物,冲他大大地鞠了一躬:“大伯,我爸让我来替他给您认个错。”
谭炳生的眼眶一下就蓄满了泪水,他右手拭泪,左手拉着侄女的胳膊:“乖女,起来……也不是你爸一个人的错。”
“大伯……”声音极其哀婉。
“起来。我去!我们一家都去!”谭炳生朝婉萍笑了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其实,我早就想去看你爸妈。”
婉萍忙说:“我爸妈也都想您。”
这时,门外那棵杨桃树上,两只麻雀正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叽叽喳喳叫得好开心。